华山，如今是一座看不见野草的山。
每一块青石板，都干净得能倒映出流云的影子。
空气里没有松涛，只有被阵法过滤后，精准配比的稀薄灵气。
偶有仙鹤飞过，姿态优雅，落地无声。
这里的一切，都精确，规整。
完美得象一座囚笼。
一个衣衫褴缕的老乞丐，就这么出现在了这幅完美画卷的边缘。
他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个摔碎了半边的旧陶碗。
碗里是空的。
他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华山主峰上那座名为“静心殿”的华丽宫殿。
那里，住着被镜玄精心圈养起来的少年，沉香。
顾长夜的嘴角，藏在杂乱的胡须下，勾起一个无人察闻的弧度。
他找了个避风的角落，靠着一块冰冷光滑的山壁坐下，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路过歇脚的凡人。
他没有等太久。
黄昏时分，一个身影从山上走下。
沉香结束了一天的课业。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锦袍，步伐沉稳，脸上却没有任何多馀的表情。
完美，且没有生命。
他路过顾长夜身边，目不斜视。
“小哥儿，天快黑了，山上可比不得山下暖和。”
一个沙哑得如同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响起。
沉香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从未在华山，听到过如此粗粝、鲜活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到了那个老乞丐。
“老丈，此乃仙家禁地，凡人不可久留。”
沉香的语气很客气，却带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疏离。
这是镜玄教他的。
对凡人要怀有“慈悲”，但不可有“瓜葛”。
顾长夜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不起眼的东西。
一个烤红薯。
他用满是泥垢的手，笨拙地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滚烫的瓤。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泥土芬芳与焦糖气息的甜香，野蛮地钻入沉香的鼻腔。
沉香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食物”的味道了。
平日里，他只食辟谷丹，那东西无色无味。
“吃吗？”
顾长夜将一半红薯递了过去。
沉香看着那只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那冒着腾腾热气的红薯，本能地想要拒绝。
“吃了，就不冷了。”
老乞丐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任何劝诱。
鬼使神差地，沉香接了过来。
红薯很烫。
那股灼人的温度，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带着生命力的暖意。
他有些手忙脚乱。
他学着老乞丐的样子，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温热的、软糯的、带着粗野甜味的口感，在他舌尖悍然炸开。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那颗被经文和戒律填满的、冰冷的心，硬生生烫出了一个鲜活的口子。
从那天起，沉香下山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会听那个老乞丐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
故事里，有个猴子为了自由，把天捅了个窟窿。
有个莲花化身的少年，为了自己，把骨肉还给了父亲。
故事里的神仙，没有那么多规矩。
他们会哭，会笑，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东西，跟天王老子动手。
这些故事，与镜玄教他的“顺天应命、各安其位”，背道而驰。
却让他觉得，那才是活着。
半月后，天庭对“司法天神预备役”进行考核。
考核内容是在幻阵中，用最快的速度破解一个“叛逆妖阵”。
镜玄亲自到场观摩，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自信的微笑。
他教给沉香的，是天庭最正统的破阵之法，中正平和，如高山流水，无懈可击。
幻阵开启。
沉香手持仙剑，一板一眼地按照阵法图谱，开始拆解阵眼。
一切都很顺利。
就在他即将破阵的最后一刻，阵法突然异变，一道魔光从防御的死角射向他的面门。
这是教科书上没有的变招。
那一瞬间，沉香的脑海里，闪过的不是镜玄教的任何一道防御法诀。
而是老乞丐讲故事时，一句漫不经心的话。
“打架嘛，哪有那么多规矩，能打赢不就行了？有时候往他眼睛里撒把沙子，比什么仙法都管用。”
沉香下意识地抬脚，狠狠一跺。
轰！
地面上的沙石被他用一股巧劲震起，糊满了整个幻阵。
魔光失去了目标。
他则趁此机会，一步踏出，一剑干脆利落地刺穿了主阵眼。
幻阵，破了。
全场死寂。
所有仙人考官都目定口呆，看着这闻所未闻的“泼皮破阵法”。
镜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平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感觉到，自己精心修剪的完美盆景，长出了一根他不认识的、充满野性的枝条。
当晚，沉香的梦境中。
他不再是天庭的预备役神仙，而是在一片阴冷潮湿的山洞里。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三圣母穿着粗布衣衫，面容憔瘁得让他心口一窒，正一下一下地用石杵捣着草药。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刻入骨的、被法链磨出的暗红色血痕。
没有仙宫。
没有锦衣玉食。
只有无尽的黑暗、冰冷的石壁，与一声若有若无、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叹息。
“香儿……我的香儿……”
沉香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大口喘着气，脸上冰凉一片。
他伸手一摸，满手都是滚烫的泪水。
镜玄那句“你母亲一切安好，只是思念你罢了”的温和话语，此刻在他耳边，变成了最恶毒、最尖锐的谎言。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他心底最深处，无声地，却汹涌地燃烧起来。
他不知道，在他熟睡时，那个老乞丐曾悄悄来到他床前，指尖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顾长夜的耳边，响起了仿真器的提示。
【微调因果线，广播“桃山囚徒”
他收回手，正准备离开。
突然，他的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痛感。
【警告！检测到宿主体内存在高位格因果烙印……】
【解析中……】
【解析完毕：盘古斧意（封印状态）。】
顾长夜的心脏，重重一跳。
劈山的关键，找到了。
也就在此时。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威压，从天而降。
整个华山的风、云、光、声，都在这一刻被冻结。
一道冰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沉香的房间里。
银甲。
三尖两刃刀。
天眼紧闭。
杨戬。
他的目光落在床上惊魂未定的沉香身上，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绝对的秩序与寂灭。
“私学杂说，离经叛道，坏了仙家根基。”
杨戬的声音，不是冰冷，而是纯粹的死寂，每一个字都象是在抹除存在的意义。
“你这身修为，不要也罢。”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对准了沉香的天灵盖。
无边的杀意，笼罩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