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振山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郑凡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烟。
那是一包没有任何牌子，包装极为简洁的白色香烟盒。
他抽出一根，在桌上磕了磕。
然后，他把那根烟递到了关振山的嘴边。
“聊聊吧。”
郑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关振山的眼珠动了动，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郑凡将烟塞进他的嘴里，然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根。
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你这种人，受过专门的训练。”
“死，对你来说，或许并不可怕。”
“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更让人难受。”
郑凡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审讯室里缓缓回荡。
“比如，看着自己守护的一切，一点一点，被连根拔起。”
“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一个，因为你的愚蠢，走向灭亡。”
“a先生，对吗？”
“一个很有意思的代号。”
“你说，如果我把他所有的联络站，所有的下线，一个一个全部揪出来，摆在他的面前。”
“他会是什么表情？”
关振山的瞳孔猛地一缩。
身体在椅子上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男人，他不是在审讯。
他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郑凡看着他的反应，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站起身，将那根只抽了一半的烟，按熄在桌面上。
“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
“明天早上，我希望听到我想听的东西。”
“否则”
郑凡没有说下去。
他只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审讯室。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关振山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的哀嚎。
茶馆分别后，娄晓娥一夜都没有合眼。
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手里紧紧攥著那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湿润，上面的两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郑凡。
这两个字，是她下半生的命运吗？
理智在疯狂地对她尖叫。
这太荒谬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个私营的化工厂，在这个年代，想要拿到批文？
比登天还难！
别说她现在只是一个成分不好的落魄户，就算当年娄家鼎盛之时，想办这种事也得脱层皮。
可是
郑凡那平静而自信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句直击灵魂的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死寂的心湖上反复烙印。
“你甘心就这样被时代埋葬吗？”
不甘心！
她当然不甘心！
她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在无尽的悔恨和憋屈中耗尽。
她不甘心看着许大茂那种小人，踩着她的尊严，过得越来越好。
她不甘心自己空有一身才华和抱负，却只能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慢慢腐烂。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
一丝晨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娄晓娥的眼神，也随着这道光，一点点变得坚定。
她做出了决定。
赌！
她要赌一次！
她还有什么输不起的呢？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回到现在这种状态。
可万一万一赌赢了呢？
她将自己的后半生，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那个谜一样的男人身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一股久违的冲动和力量，从她的心底涌了上来。
她站起身，走到那个积满了灰尘的旧皮箱前。
她打开箱子，翻出了压在最底下的一套衣服。00暁税王 首发
那是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和一条深色的西装裤。
是她当年最体面的一套衣服。
她小心翼翼地换上，又走到那面布满裂纹的镜子前，用一把木梳，仔仔细细地梳理著自己有些枯黄的头发。
镜子里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虽然面容憔悴，但那双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光。
仿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的娄家大小姐，又回来了。
她拿出自己连夜写好的申请报告，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透着她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
走出了那个禁锢了她太久的院子。
走进了市工商局气派的大门。
大厅里人来人往，充满了办事人员特有的那种不耐烦和官僚气息。
娄晓娥走到一个窗口前，将申请报告递了进去。
负责接待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办事员，正低头看着报纸，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什么事？”
“同志，您好，我想申请开办一家私营化工厂。”娄晓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办事员听到这话，手里的报纸一顿。
他抬起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娄晓娥。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申请开办一家私营化工厂。”娄晓娥又重复了一遍。
办事员嗤笑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去去去，上别处添乱去。”
“知道现在是什么政策吗？还私营化工厂？你脑子没问题吧？”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看向娄晓娥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嘲弄。
娄晓娥的脸颊有些发烫，但她没有退缩。
她想起了郑凡。
想起了他那种面对一切都云淡风轻的气度。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学着郑凡的语气，将那张一直攥在手心的纸条，连同申请报告一起，轻轻地从窗口推了过去。
“这是申请人的名字，请您过目。”
办事员脸上的不屑更浓了。
一个破名字能有什么用？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张纸条。
当“郑凡”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入他眼帘的一刹那。
他的身体，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击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手里的报纸，“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色，经历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变化。
从极度的不耐烦，到惊疑，到骇然，最后化为一片死人般的惨白！
郑凡！
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
前几天，局里召开紧急内部会议，传达了市局的一份通报。
通报里，用极其严肃的措辞，表彰了一位立下惊天大功的年轻神探！
那位神探，以一己之力，挖出了一个潜伏极深的敌特组织！
据说，连市局的一把手，都亲自为他请功！
那个名字，那个如同惊雷一般在整个系统内部炸响的名字！
就叫郑凡！
办事员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的双腿开始发软，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您您您稍等！”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
他像捧著一块滚烫的烙铁一样，双手颤抖地拿起那份申请报告和那张纸条，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向了后面的科长办公室。
“科长！科长！出大事了！”
这番动静，让整个办事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
不到一分钟。
“砰！”
科长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也就是科长，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一边系著扣子一边冲了出来。
他的脸色比刚才那个办事员还要白。
他冲到窗口，隔着玻璃，用一种近乎敬畏的眼神看着娄晓娥。
“人呢？人呢？”
接着，他绕出柜台，一路小跑到娄晓娥面前，姿态放得极低。
“是是您要办厂？”
还没等娄晓娥回答。
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
“快！快点！”
只见处长，甚至连正在三楼开会的工商局副局长，都被惊动了。
一群平时高高在上的领导，此刻像火烧了屁股一样，快步从楼上冲了下来。
为首的副局长，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此刻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冷汗。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科长围着的娄晓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科长，亲自从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香烟，递到娄晓娥面前。
“同志，来，抽根烟。”
他又回头对着身后发愣的办事员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给这位同志倒杯热茶！要最好的茶叶！”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魔幻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副局长搓着手，态度恭敬得像是在接待从上面下来视察的领导。
“您您是郑组长的家属吧？”
“哎呀！您看这事闹的，您怎么不早说啊！”
“这都是误会，误会！下面的人没眼力见，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娄晓娥彻底懵了。
她只是呆呆地站着，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副局长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汗流得更凶了。
他一把从科长手里抢过那份申请报告，又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
他看都没看报告上的内容。
当着所有人的面，龙飞凤舞地在申请报告的审批意见栏上，大笔一挥。
写下了八个大字。
“特事特办，一路绿灯！”
写完，他又从腰间摘下钥匙串，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拿出那个沉甸甸的，代表着绝对权力的公章。
“砰！”
一声清脆的盖章声。
鲜红的印泥，落在了纸上。
娄晓娥拿着那份盖著红章、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批准回执，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工商局的大门。
外面阳光刺眼，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那鲜红的印章，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郑凡”这两个字背后，究竟蕴含着何等恐怖的，通天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