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义庄的夜风带着一股子湿冷的霉味,那是常年不见光的朽木和陈尸混在一起发酵出来的气息。
崔明礼缩着脖子,即便裹了两层夹袄,还是觉得那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手里提着的灯笼火苗只有豆粒大,映着周围几口没上漆的薄皮棺材,显得鬼影憧憧。
惊蛰没看棺材,她把那张折痕深刻的羊皮地图平铺在一口闲置的棺材盖上,一只手按住被风吹起的边角。
“三州赋籍点,两处匠作监分坊,再加上这七个宅子。”她的手指粗糙有力,指甲修剪得极秃,指尖在地图上点了点,留下几个灰扑扑的印子,“这上面的每一块砖瓦,缝隙里都填着那种‘死人账’。”
阿月凑得很近,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看见猎物的猫。
崔明礼却只想把头缩进衣领里,他是个大夫,不想当什么探子。
“我不养闲人,也不养死士。”惊蛰从腰间摸出一把炭条,扔给阿月,“从今天起,这叫‘灰线’。你们不是官,不是吏,是这条线上的灰尘。灰尘没人会在意,但灰尘无处不在。”
“阿月负责联络,那些受过冤狱的流民、被上司顶了功劳的小吏,都是你的眼。崔明礼,”惊蛰转头,目光像冰锥一样扎在那个缩成一团的御前医官身上,“你的药箱就是传递消息的驿站。哪家府上没有个头疼脑热?哪家后院没有点见不得人的隐疾?”
崔明礼哆嗦了一下,抱着药箱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没敢反驳。
惊蛰抓起一把义庄灶膛里的冷灰,洒在棺材盖上,随手画了几道并不直溜的线条。
“记住,我要的不是谁谁谁骂了娘这种废话。”她指着其中一道弯曲的烟痕,“看宅子,别只看大门。早起做饭,烟囱里冒的是白烟那是烧的干柴,冒的是黄烟那是湿柴或者杂煤。大户人家讲究,哪怕是下人房也不用湿柴。如果一座豪宅后院冒了黄烟,说明里面住的人多了,柴不够烧,或者那是临时加塞进来的生面孔,不敢走公账买炭。”
阿月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模仿着惊蛰的手势比划。
“再看车辙。”惊蛰的手指移向另一处,“两道车辙,深浅不一,说明车里装的东西重心偏了。若是运粮,那是死沉死沉的均匀压痕;若是运银箱,箱子之间有缝隙,车轮压过石板会有细微的回弹。至于文书……”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废纸,倒了一滴隔夜的冷茶上去。
茶渍迅速晕开,边缘毛糙。
“墨迹干透的时间和茶渍扩散的速度能告诉你这张纸是什么时候写的。刚写的字,墨里的胶还没彻底凝固,遇水晕得慢;隔夜的字,墨胶硬了,水一上去就会被纸吸走,晕得快。别让人拿一张昨晚写好的供状,骗你是刚出炉的热乎货。”
惊蛰的声音低沉、干脆,没有任何修饰词,全是她在生死线上摸爬滚打换来的保命符。
“头儿,查到了之后呢?”阿月舔了舔嘴唇,“做了他们?”
“我们不杀人,只记账。”惊蛰收起地图,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映不出半点火光,“每一笔错账,都是将来砍头的证据。刀要磨快,但别急着见血。”
大明宫的暖阁里并没有因为地龙烧得旺而显得温馨。
武曌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那珠子是沉香木磨的,被盘得油润发亮。
她没看跪在脚边的惊蛰,只是盯着案几上一盆修剪得极精致的兰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灰线?”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巨石压在惊蛰的脊背上。
“你想养私兵?”
惊蛰没抬头,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地面。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名录,双手呈过头顶。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动作稳得像是在呈递一道寻常的菜肴。
“陛下,这是名单。”
上官婉儿走下来,接过名录递给武曌。
武曌翻开第一页,目光微微一凝。
那上面只有名字和罪状,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四十一个名字,涵盖了六部、寺监乃至地方州府,全是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忠心耿耿,实则烂到根子里的蛀虫。
“这些人,朕若想杀,一道旨意足矣。”武曌合上名录,啪的一声扔在案上,“何须你这般大费周章?你绕过三法司,绕过大理寺,私设耳目,这是谋逆的苗头。”
“这些人若明日暴毙,您只会收到一封‘病亡’的奏报。他们的家产会被族人瓜分,他们的罪证会被同僚销毁,他们的位置会被下一个蛀虫顶替。”惊蛰抬起头,直视着那位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理智,“我给他们留一口气,不是为了饶恕,是为了让您亲手审判。只有把脓血挤在阳光下,百姓才知道这肉还没烂透。”
武曌的手指在佛珠上停顿了许久。
她看着惊蛰,像是在看一把刚刚淬火出炉、还带着烫手温度的刀。
这把刀太锋利了,锋利到连握刀的人都要小心割手。
“若有逾矩,”武曌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死寂,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朕杀你,连同他们一起。”
惊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遵旨。”
三日后,京城出了一桩奇闻。
刚被罢官的前礼部侍郎家中遭了“贼”。
这贼不偷金银细软,也不伤人性命,却把他书房夹墙里藏着的三十箱海外珍宝给翻了出来。
更绝的是,这些东西并没有送到京兆府,而是连同详细的受贿清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那位政敌——御史中丞的案头上。
甚至连这位前侍郎昔日最得意的门生,也收到了一份复抄本。
舆论瞬间沸腾。
茶馆酒肆里都在传,那位前侍郎是如何一边哭穷一边把南海的红珊瑚当柴烧。
御史台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上。
那位前侍郎还没来得及动用关系网,就被昔日的盟友们为了自保而联手踩进了泥里,划清界限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进宫。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茶寮里,惊蛰手里捏着一只粗瓷茶碗,听着阿月语速飞快的回报。
“头儿,那老家伙现在正跪在宫门口请罪呢,说是被奸人陷害,但他那些‘朋友’比谁都狠,把他以前干的丑事全抖出来了。”阿月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惊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这就是人性。让他们自己撕咬,比我们动手干净。狗咬狗,才是一嘴毛。”
夜色深沉,紫宸殿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武曌独坐在御案后,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没有内侍通报,也没有刻意的放轻,那是只有特权者才有的笃定。
惊蛰一身黑色劲装,肩头还带着外面的露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阶之下。
她躬身,从袖中取出一只密封的竹筒,双手奉上。
“灰线首份月报,请陛下过目。”
上官婉儿不在,武曌亲自走下御阶,接过那只带着体温的竹筒。
拔开塞子,倒出里面的卷宗。
字迹很小,却极工整。
七桩隐案,九名可疑官员,三条待查线索。
每一条后面都附着确凿的证据指向——不是那种捕风捉影的传闻,而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在某处留下的痕迹,哪怕是一张药方、一道车辙。
条理分明,逻辑严密,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武曌看着这份报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不仅仅是一份情报,这是一种全新的、高效的、令人恐惧的控制手段。
她提笔欲批个“阅”字,笔尖触到纸面,却又停住了。
这种东西,不能留档。
一旦留档,若是流传出去,便是帝王以此监视天下的铁证,恐慌会毁了朝堂的平衡。
笔锋一转,她在末页写下四个字:“此物阅后即焚。”
武曌抬起眼,目光越过烛火,落在惊蛰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这把刀已经不仅仅是刀了,它开始有了自己的刀鞘,有了自己的意志。
“下次进来时,”武曌淡淡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记得敲门。”
惊蛰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深深一躬:“臣,明白。”
她退了出去,转身没入黑暗。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门外风起,卷落一片新叶,在空旷的广场上打着旋儿。
惊蛰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长长的宫道阴影里,回头看了一眼紫宸殿紧闭的大门,随后转身向宫外走去。
义庄的密室里,还有第二份名单等着她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