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地下密室里,空气比外面还要粘稠几分,那是经年累月的尸蜡味混着受潮的石灰气。
惊蛰将第二份羊皮卷缓缓摊开在棺材板上,动作极轻,仿佛是在抚摸一具刚刚冷却的尸体。
烛火在密闭的空间里直挺挺地立着,没有一丝晃动。
地图上被她用红泥圈出了三个点:幽州、并州、沧州。
这三个地方的刺史在吏部的考评里全是“优”,清廉如水,政通人和。
但灰线传回来的消息却透着一股子诡异的馊味——每个月初八,这三州必有快马入京,终点不是兵部,也不是吏部,而是西市角落里一家早就结了蛛网的废弃药铺。
“那是裴党以前的联络点。”阿月手里把玩着一把剔骨刀,刀锋在指间翻飞,“现在看场子的是个瞎眼的老乞丐,平日里除了晒太阳就是抓虱子。”
惊蛰没接话,她的手指顺着红圈划出的路线,最终停在那家药铺的位置上。
裴党倒台三年了,树倒猢狲散,这时候还有人往那儿递消息,要么是余孽未清,要么,就是有人借尸还魂。
“去把东西拿回来。”惊蛰的声音很冷,“别惊动那个瞎子,他如果不瞎,就让他真瞎。”
那晚是个没月亮的黑夜,阿月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子泔水味。
她把六枚裹着黑泥的蜡丸扔在惊蛰面前,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藏在地板夹层里,跟老鼠窝挤一块儿。那老乞丐果然是在装瞎,睡觉时枕头底下压着一把短弩。”
惊蛰捏碎第一枚蜡丸。
没有密信,没有谋反的盟约,只有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芝麻大小的蝇头小楷。
“幽州大旱,易子而食者十八户。”
“并州蝗灾,毁田三千顷,官仓存粮不足两成。”
“沧州堤坝乃豆腐渣工程,汛期将至,恐有决堤之患。”
每一张丝绢的末尾,都用血红的朱砂写着八个字:“陛下不知,百姓将死。”
惊蛰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这些笔迹稚嫩且急促,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更像是那些接触不到天听的低级户曹小吏,在绝望中发出的最后嘶吼。
这不是谋反,这是一套绕过层层官僚体系的“影册系统”。
那些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们为了政绩粉饰太平,底下的良心未泯者便试图用这种方式直达天听。
可惜,路走歪了。
消息没送到紫宸殿,反而被中间那个装瞎的老乞丐截住了。
至于这些消息最后成了谁手里的筹码,用来敲诈勒索还是政治投机,只怕那些写信的小吏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头儿,这帮人挺有种啊。”阿月凑过来瞄了一眼,“怎么处理?要不要顺藤摸瓜,把这几个吃里扒外的中间人给点了?”
“点了火,这几州就真完了。”惊蛰将丝绢重新卷好,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既然他们想让上面知道灾情,那我们就帮帮场子。不过,得换个法子。”
第二天,太医院突然发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告示。
御前医官崔明礼皱着眉头,在惊蛰冰冷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对外宣称:南方湿毒北上,恐生大疫,太医院急需广收民间偏方与各地水土样本。
这当然是个幌子。
但这幌子足够让“灰线”的人披着采药人的皮,光明正大地渗透进那三个“清廉”的州府。
他们在山野间游荡,在市井里穿梭,不仅收药方,更收那些被官府涂改过的原始账册。
几日后,惊蛰手里多了一沓厚厚的拓印件。
那是用炭粉显影技术还原出来的赋税记录,上面每一个被刮去的数字背后,都藏着几千石不知去向的官粮。
这还不够。
惊蛰很清楚,光有证据,递上去也不过是泥牛入海。
那三个刺史既然敢这么干,朝中必有靠山。
要想撕开这道口子,得让朝廷自己乱起来。
大明宫的早朝气氛有些压抑。
武曌端坐在龙椅上,手里随意翻着一份不知是谁递上来的匿名奏报。
那奏报里夹着几张草绘图,画的是幽州郊外,民夫们正满头大汗地挖掘深埋地下的蝗虫卵。
图上没写一个字,却比任何奏章都要刺眼。
“工部。”武曌的声音不高,却让底下的官员们心头一紧。
工部尚书连忙出列,躬身行礼。
“朕记得,幽州刺史的奏折里说,今年风调雨顺?”武曌没看他,目光依然停留在草图上,“那既然风调雨顺,为何这东道桥梁修缮的银子,比去年多支了三千两?”
工部尚书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这问题太刁钻了,跟奏报上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却精准地捅在了逻辑的死穴上。
既然风调雨顺,路桥就不该损毁严重,修缮费用自然不该暴涨。
“这……或许是今岁物料价格上涨,加之……加之人工……”尚书支支吾吾,话还没编圆。
武曌冷笑一声,将那份奏报连同草图一起甩了下去。
纸张飘飘荡荡,刚好落在尚书的脚边。
“物价涨没涨,朕不知道。但朕知道,蝗虫若是吃饱了,这桥也就不用修了,直接当棺材盖吧。”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惊蛰站在殿外廊下的阴影里,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远处,阿月扮作的小太监正低着头从侧门悄悄退出,路过惊蛰身边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袖子里原本藏着的另一份密奏已经不见了。
回到义庄,阿月兴奋得两眼放光:“头儿,你是没看见那帮老家伙的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这次那三个刺史肯定跑不掉了。”
“跑不掉的是贪官,但最大的麻烦不是他们。”惊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手里的横刀,刀锋雪亮,映出她毫无波澜的眼睛,“是那些看起来干干净净,却什么都不干的‘清流’。”
“什么意思?”阿月有些不解。
“这三州的刺史,官声极佳,不贪财,不纳妾,每日吃斋念佛。可他们为了保住这‘清流’的名声,为了所谓的‘考评全优’,纵容手下小吏篡改账册,截留救灾粮款去填补亏空,以此维持‘政通人和’的假象。”惊蛰将刀归鞘,发出一声脆响,“这种人,比贪官更毒。贪官是为了钱,他们是为了名。为了名,他们能看着百姓饿死,还要捂住百姓的嘴。”
“那怎么办?这种人最难抓把柄。”
“既然他们爱惜名声,那就给他们个‘名声’。”惊蛰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就拟好的名单,上面列了四十七个名字,全是朝中自诩清流、实则尸位素餐的官员,“这是一份‘清流结盟录’。把它抄送三份,一份送去东宫,一份送去魏王府,最后一份……扔进御史台的大门。”
阿月接过名单,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逼他们狗咬狗?”
“不仅如此。”惊蛰为了自保,这四十七个人只能拼命撇清关系。
怎么撇清?
最好的办法就是互相揭发,把自己摘干净。”
当夜,长安城的暗流比护城河的水还要湍急。
紫宸殿内,武曌看着案几上那份通过内侍省转呈上来的“清流结盟录”副本。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阴晴不定的脸庞。
“陛下,这名单……”贴身大太监小心翼翼地开口。
“烧了。”武曌淡淡道。
大太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武曌已经亲手将那份名单凑到了烛火上。
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一团黑灰。
“假的。”武曌看着灰烬落在金砖上,“但这做局的人,心思倒是通透。朕正愁这池水太清养不出鱼,既然有人扔了饵,朕便等着收网。”
她转身走到一旁的红木御匣前,从里面取出一份早就备好的副本,重新锁了进去。
“传朕口谕给吏部。”武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玩味,“查一查,最近有哪些平日里只会吟诗作赋的闲散官员,突然辞了职,转去求那仓曹、税司这类又苦又累的差事。”
窗外,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惊雷滚滚,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惨白的光亮瞬间照亮了紫宸殿内壁上悬挂的一柄长剑。
那是武曌赐予天刃暗卫的佩剑,此刻剑鞘半开,露出一截森寒的锋芒。
惊蛰并没有休息。
她正坐在灯下,翻阅着兵部最近三个月的物资调拨记录。
本来是为了核对那三州赈灾粮的去向,可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手指停在其中几行并不起眼的记录上——那是发往北境边军的冬衣和草料。
按理说,这些物资早在两个月前就该离京,兵部的批文上也清清楚楚盖着红印,显示“已签发,即刻启运”。
可“灰线”在城门口蹲守的眼线回报,过去两个月,根本没有如此大规模的车队出城。
那这几万套冬衣,究竟运到哪儿去了?
又是谁,敢在兵部的眼皮子底下,凭空变没了这批救命的物资?
惊蛰合上账册,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幕。
这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似乎还埋着更深的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