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垣的这段排水渠,常年积着一层黑腻的淤泥,散发着腐草和死鱼混杂的腥气。
惊蛰滑下沟底时,靴底踩在黏湿的青苔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她没在意溅到裙摆上的脏污,借着从上方柳树缝隙漏下的月光,摸到了那块生满绿苔的石壁。
阿月留下的死结就在头顶晃荡,而石壁下方,有一道极浅的刻痕。
那不是天然的风化,边缘锐利,像是有人在此处匆忙试过什么硬物的棱角。
惊蛰从袖中摸出那枚从张德全处得来的铜印残角,慢慢贴了上去。
严丝合缝。
这不是试印,这是有人在这里交割模具时,失手磕碰留下的“记号”。
“这地方耗子都嫌臭。”阿月倒挂在树梢上,嘴里依旧叼着那根不知哪来的草茎,声音压得极低,“但我查了工部匠作监的旧档,三个月前,确实有一批废旧印模被‘销毁’了。签字的人很有意思,是尚仪局的那位。”
尚仪局掌印女官,李崇训之妹当年的手帕交。
惊蛰收起铜片,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断面。
销毁是假,转移是真。
李崇训倒了,但这套用来伪造文书的“影子班底”还在运作,甚至可能已经易主。
“叫老周带人去内侍省南院的偏房,带上铁锹。”惊蛰擦了擦手上的泥,眼神比这沟底的水还要凉,“告诉他们,不想接着要饭,今晚就别出声。”
老周是她在城外那几亩荒田里收留的流民头子。
这群人没有身份,没有名字,在长安城的繁华阴影里活得像野狗,但也正因为像野狗,才最懂怎么为了几两碎银子卖命。
半个时辰后,内侍省南院那堵不起眼的夹墙下,泥土被一点点翻开。
没有火把,全凭手感。
老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在土里刨得飞快,直到指尖触碰到硬邦邦的陶片。
“主家,有了。”老周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
一只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瓮被提了出来。
砸碎封泥,里面赫然躺着一套崭新的铜模,以及两盒尚未开封的朱砂印泥。
瓮底还压着一张烧得只剩一半的宣纸,边缘焦黑,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十二个地名。
惊蛰拈起那张纸,目光扫过“扬州”、“益州”几个字眼,视线最终定格在后面的备注上——“税”。
这不是简单的假传圣旨,这是有人在借着天高皇帝远,截留国税。
紫宸殿的灯火比往常暗了几分。
惊蛰跪在殿中,膝盖下的金砖依旧冷硬。
她没换衣服,身上还带着那股排水渠的腥臭味和泥土气,在这满室龙涎香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只陶瓮和残缺的名录就摆在御案上。
“私调流民,擅掘皇城禁地。”武曌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听不出喜怒,只有书页翻动的脆响,“惊蛰,你是觉得朕的刀不够快,还是觉得你自个儿的脖子太硬?”
惊蛰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地面上自己拉长的影子:“陛下若是用正经差役,工部还没动手,消息就该飞到那帮人耳朵里了。到时候挖出来的不是铜模,只能是几具替死鬼的尸体。”
“所以你就敢先斩后奏?”
“臣不敢。”惊蛰抬起头,目光直视那双深不可测的凤眼,“臣只是怕陛下还没看清鱼在哪,网就先破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吹铜铃的微响。
武曌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一声,两声,三声。
每一次敲击,都像是敲在人心口上。
“东西交大理寺,让他们去查这十二个地方的账。”良久,武曌终于开口,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纵容,“至于抓到的人,你自己审。朕不想听废话,只要结果。”
惊蛰重重叩首:“臣遵旨。”
出了宫门,夜色更深。
那个被抓获的联络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此刻正被绑在安业坊的一处地窖里,抖得像个筛子。
惊蛰走过去,并没有动刑,反而用匕首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
“桌上有十两银子,后门没锁。”她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家常,“趁着巡夜的禁军还没换班,滚吧。”
那汉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愣了一瞬,抓起银子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刚才跪过的泥地上,撒了一层极细的“追魂香”。
这东西沾在鞋底,三日不散,人闻不到,但在这个季节发情的野猫闻得到。
半个时辰后,洛阳城郊的一座荒废土地庙里。
那汉子正跪在一个黑衣人面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大人,那女魔头没发现这信……”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
惊蛰从房梁上跃下,刀背精准地敲在黑衣人的后颈。
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她捡起地上那封信,借着月光扫了一眼。
信里没什么华丽的词藻,只是几句干巴巴的指令,教唆益州仓曹如何通过篡改赋籍,将这一季的夏粮变成“水毁报损”。
“头儿,这信要是交上去,益州那边得掉不少脑袋。”阿月从神像后面探出头来,手里抓着那只刚才负责引路的野猫,正给它喂小鱼干。
“交上去做什么?”惊蛰从怀里摸出火漆,将信封重新封好,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次,“有些事,让他们自己吓自己,比咱们动手更有效。”
她将信递给阿月:“找个面生的兄弟,换上驿卒的衣裳,把这信……‘送’回到益州刺史的案头上。记住,要让他觉得是自己人里出了内鬼,信泄露了。”
三天后,益州刺史那是快马加鞭递回来的请罪折子,据说连官帽都忘了戴,直接跪在府衙门口痛哭流涕,供出了另外五个州府虚报灾情、私吞赈款的烂账。
朝堂震动,原本还在观望的风向瞬间倒戈。
武曌顺势颁下一道诏书,彻查天下仓廪。
又是深夜,宫墙高耸。
惊蛰站在角楼的阴影里,看着远处紫宸殿彻夜未熄的灯火,夜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头儿,这回咱们可是把那帮管钱的得罪狠了。”阿月坐在垛口上,晃荡着双腿,“以前他们怕你杀人,现在估计怕你查账。”
“杀人只能让他们怕,查账才能让他们死。”惊蛰冷笑一声,转头看向皇城东南角那片连绵的灰瓦建筑——那是户部,大周朝最有钱,也是最烂的地方。
“阿月。”
“嗯?”
“你会算账吗?”
“会一点,以前帮赌坊老板记过流水。”
“那就好。”惊蛰眯起眼睛,目光像钩子一样锁住了户部那扇朱红的大门,“明天去买身干净衣裳,咱们得往那里面塞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