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缺口极小,像是印章边缘磕碰了一块,但在白纸黑字的公文上,这点朱红的残缺就成了唯一的破绽。
惊蛰指腹缓缓摩挲过那处印记,脑海中那张庞大的宫廷关系网瞬间收束。
内侍省监丞张德全,掌管文书进出通政殿的最后一道关卡。
此人平日是个只会哈腰点头的老好人,唯一的爱好便是听戏。
而半年前,李崇训刚纳了一房极受宠的妾室,正是张德全早年失散的亲妹妹。
路通了。
淮南道的大水、剑南道的兵变前兆,这些足以动摇国本的消息,都被这只不起眼的“蛀虫”用模仿武曌笔迹的“暂缓处置”压了下来。
李崇训这只老狐狸,是在给女帝编织一个天下太平的梦,好让他那套“仁义治国”的戏码继续唱下去。
惊蛰合上交接簿,没有转身去紫宸殿告发。
告发是最笨的法子。
在这个全是人精的朝堂上,证据这种东西,随时可以变成伪证,证人随时可以变成死人。
她要的不是一场漫长的扯皮,而是一次定点爆破。
半个时辰后,惊蛰坐在城南一处昏暗的私宅里。
阿月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里熟练地摆弄着一堆瓶瓶罐罐,片刻后,一方散发着铜臭味的伪造官印扔在了桌上。
“头儿,这是又要坑谁?”阿月嘿嘿一笑,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刚从内务库房顺来的瓜子,嗑得咔吧响。
惊蛰没说话,提笔在一张早已做旧的黄绢上写下一行字:淮南大旱,免秋税三成,令地方自行开仓赈灾。
这道旨意看似仁政,实则是一把捅向国库的刀。
“把这个,‘不小心’漏给御史台的刘御史。”惊蛰吹干墨迹,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刘御史和李崇训斗了十年,这块肥肉,他会连骨头都吞下去。”
阿月眼睛一亮,抓起黄绢就往外窜:“得嘞,这回有好戏看了。”
三日后,朝堂炸了锅。
刘御史当廷痛陈“圣意反复,国库空虚”,直指这道免税旨意是乱命。
武曌端坐龙椅,看着那道自己从未见过的圣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中的佛珠突然崩断了一颗,滚落在金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帝王动了杀心的信号。
雷霆手段之下,内侍省被翻了个底朝天。
张德全还没来得及喊冤,就在慎刑司里吐了个干净。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查,直接查到了李崇训的床头。
当晚,李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这位礼部侍郎被削职软禁,往日的清流门生作鸟兽散。
紫宸殿内,檀香袅袅,却掩盖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惊蛰跪在殿中,膝盖下的金砖冰冷刺骨。
“谁准你拟旨的?”
武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情绪,却让人背脊发寒。
这不是询问,是审判。
惊蛰没有立刻回答。她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这三年来,借‘文字狱’罗织罪名、陷害异己的十二名酷吏与文官名单。除了李崇训,还有大理寺少卿、刑部员外郎……”她声音平稳,像是没有感受到头顶那道如刀的目光,“这十二人不除,沈家的案子翻不过来,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沈家。”
武曌没有接折子,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朕问的是,谁给你的权力,假传圣旨?”
“没人给。”惊蛰抬起头,目光直视女帝,“但刀出鞘,必须见血。若是先请奏,消息一漏,死的就不是他们,是臣。”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风吹动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良久,武曌挥了挥袖子:“东西送去大理寺。”
惊蛰磕了一个头,起身欲退,却又顿住脚步。
就在刚才,阿月借着禁军查抄李府的混乱,摸进了李崇训的书房夹层。
那本黑色封皮的账册此刻就贴在惊蛰的胸口,硬邦邦的。
上面记录了李崇训这三十年来,为了维持“清流”人设,私下里向各路权贵行贿的每一笔明细,甚至牵扯到了东宫那位温文尔雅的太子,以及两位手握兵权的藩王。
这东西若是交上去,半个朝堂都要塌。
惊蛰的手按在胸口,指尖微微发白。
若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呈给武曌。但现在……
她想起了那个死在狱中的老匠人,想起了被逼吞炭自尽的沈家忠仆。
这种烂透了的朝局,光靠杀几个人是救不回来的。
得让他们自己咬起来。
“还有事?”武曌瞥了她一眼。
“臣告退。”惊蛰垂下眼帘,转身离去。
出了宫门,她将那本账册撕成了三份。
一份给了阿月:“送去东宫。”
“这一份,给魏王。”
“最后这一份,抄录百份,散给国子监的那帮穷学生。”
阿月瞪大了眼睛:“头儿,你这是要天下大乱啊?”
“水太浑了,得搅浑了才能摸鱼。”惊蛰看着远处的皇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让他们互相咬,咬出一嘴毛,陛下才看得清谁是人,谁是鬼。”
不过数日,朝堂风向骤变。
原本还在为李崇训求情的东宫一派突然噤声,反倒是平日里不对付的魏王党开始疯狂弹劾李崇训“勾结外臣”。
国子监的学生更是拿着不知从哪来的“行贿清单”,在朱雀大街上高声诵读。
各方势力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撕咬,谁也不敢再说自己干净。
又是一个深夜。
武曌独坐御案前,批阅着这几日堆积如山的互相攻讦的奏折。
她眉头紧锁,朱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没有通报,也没有犹豫。
惊蛰一身夜行衣,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径直走到御案前。
她将一枚染血的铜印放在了那一堆奏折之上。
那是内侍省监丞张德全用来伪造诏书的私模,上面还粘着一丝暗红的肉屑。
“臣已在天牢处决主犯三人,余党皆已羁押。”惊蛰声音有些沙哑,那是连夜审讯留下的痕迹。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武曌有些疲惫的脸上:“陛下,这次我没问您。”
既没问怎么处置张德全,也没问那本账册该怎么用。
武曌盯着那枚铜印看了许久,目光又缓缓移向惊蛰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这把刀,终于学会自己找脖子了。
而且,砍得真准。
武曌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三分疲惫,七分释然。
她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诏书上写下四个字,力透纸背——
事后补奏。
“拿去吧。”武曌将那张纸扔到案前,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下次,还是先问一声。毕竟……”
她嘴角微微上扬:“朕也要面子。”
惊蛰捡起那张纸,躬身行礼:“是。”
她退至殿门口,门外夜风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紫微城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的更鼓敲响了四下。
惊蛰没有回她在安业坊的宅子,而是折身向东,沿着宫墙的阴影疾行。
那个方向,是皇城东垣的一处废弃排水渠入口,那里常年淤塞,除了老鼠,没人会去。
但阿月在那边的大柳树上,留下了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记号——那是发现“如果不立即处理,天亮就会死人”的紧急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