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是阿宝。
那个在宝山路跑来跑去,帮着老虎灶送开水的小学徒,那个说话有点结巴,喊她“小河阿姐”的小少年。
郑小河的心里,翻江倒海。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他。
车子在店门口停下。
郑小河没有立刻下车。
她对坐在副驾驶的阿宝说:“这位小哥,今天多谢你了。”
阿宝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刚才九姨太赏了我一个大红包,我过意不去。”
郑小河晃了晃手里的红包,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这样吧,你跟我进店里来,我送你一套护肤品。就当我的一点心意,你拿回去,自己用也好,送人也好。”
开车的那个叼牙签的男人闻言,回头打趣道。
“阿义,听见没?郑老板赏你东西呢!还不快谢谢人家!”
阿宝,也就是肖守义,犹豫了一下。
“不用了,郑老板。”他低声说。
“哎,怎么不用?”郑小河坚持道。
“九姨太脾气急,刚才也是她不对。你帮我解了围,我总得表示一下。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郑小河了。”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阿宝台阶,也让他无法拒绝。
肖守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多谢郑老板了。”
他推开车门,跟着郑小河走进了摩登今昔阁。
“阿秀,看好店。”郑小河对阿秀交代了一句,便将肖守义引到了里间的待客室。
她关上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宝。”
郑小河开口,轻轻地叫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肖守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小河,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是你。”郑小河看着他,眼神复杂。
“你长大了,也变了好多。要不是刚才九姨太那一杯茶,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肖守义愣了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与他现在身份极不相符的腼腆笑容。
“小河阿姐你你认出我来了”
“阿宝”这个名字,他已经好久没听人叫过了。
自从加入了青帮,他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叫肖守义。
他看着眼前的郑小河,也觉得恍如隔世。
当年那个在弄堂里,穿着朴素粗布衫,安安静静帮着爷爷干活的清秀姐姐。
如今穿着一身月白旗袍,头发在耳后梳成一个时髦的发髻,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着。
脸上画着淡淡的妆,整个人既温婉,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干练气质。
简直判若两人。
“我我早就认出你了。”肖守义低声说。
“自从前几天,听九姨太说要请一个姓郑的化妆师傅,我就留了心。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摩登今昔阁的郑老板是你。”
“那你刚才”
“我不敢认。”肖守义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卑。
“小河阿姐,你现在是体面人,开着这么大的店,来往的都是些有钱有势的太太小姐。我呢?我就是一个混黑道的。我怕我怕我认了你,会给你丢人,给你惹麻烦”
他加入了青帮,给熊老板当马仔,这些年,手上干过不少脏活。
“这有什么?”郑小河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
“阿宝,你能活下来,还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她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说。
“当年闸北那场战争,日本人的炮弹把宝山路里的弄堂都炸成了废墟,相识的邻居全都没了。”
“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那条弄堂,梦到赵阿大赵婶他们我以为,那些人,那些事,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她的眼圈有些发红。
“今天能在这里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真的。”
肖守义抬起头,看着她真诚的眼神,心里的那点自卑和隔阂,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小河阿姐,你你也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是啊。”郑小河点了点头,“是有人帮忙,我才带着顾婶和家明,逃到了租界。”
“顾婶和家明?”肖守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们他们也还活着?”
“活着,都好好的。”郑小河笑了。
“我们在云南路,重开了一家理发店,叫‘清爽理发室’。顾婶就在店里帮忙,家明现在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理发师了。”
“太好了太好了”肖守义喃喃自语,眼眶也跟着红了。
“阿宝,你什么时候有空?”郑小河问。
“去云南路看看吧。顾婶和家明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我”肖守义的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两天有点事,是熊老板安排的,走不开。”他想了想说,“后天,后天我一定去!”
“好。”郑小河说,“那我们就说定了。后天。他们看到你,一定会很惊喜的。”
“好,一言为定。”
两人又聊了几句以前在弄堂里的旧事,时间差不多了,肖守义便起身告辞。
“小河阿姐,那我先走了。外面那两个人,还在等着呢。”
“嗯,你小心点。”
郑小河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接过盒子,重新换上那副冷漠的表情,坐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子开走后,郑小河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她忽然发觉,刚才说话的时候,阿宝已经不结巴了。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当年的瘦弱少年,如今成了别人眼中的“狠角色”。
这世道,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故人重逢,本该是件喜事。
可她的心里,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