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奥斯汀轿车驶离华懋饭店门口那片璀璨的光晕。
郑小河靠在柔软的后座皮椅上,闭着眼,却没有丝毫困意。
车窗外的世界,正以一种近乎割裂的方式,在她疲惫的感官中掠过。
起初,是法租界核心区域的景象。
宽阔整洁的马路,两旁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也藏不住那抹萧瑟。
一栋栋风格各异的花园洋房隐藏在高大的院墙之后,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偶尔有穿着制服的仆役或牵着狗的佣人身影闪过。
俱乐部、高级餐厅、咖啡馆门口还停着不少车辆,衣冠楚楚的男女进进出出。
这里是上海的心脏,是“东方巴黎”最光鲜的表皮。
车子转过一个弯,景象开始微妙地变化。
洋楼渐渐被密集的公寓楼和临街店铺取代,霓虹灯依旧闪烁,但招牌变得更具商业气息。
药房、百货公司、绸缎庄、西餐厅
行人多了起来,穿着西装匆匆走过的职员,也有穿着旗袍裹紧大衣的摩登女郎,黄包车夫的身影穿梭其间。
这里是城市的动脉,繁忙、世俗。
再往前行,越过某条无形的界线,周遭的氛围陡然一变。
街道变得狭窄,路灯昏暗了许多,招牌变得简陋而密集,烟纸店、老虎灶、小旅馆、成衣铺
空气中开始混杂着煤球炉子的烟味、油炸食物的油气。
那是一种属于密集人群生活的气息。
弄堂口站着闲聊的男人,穿着臃肿棉袄的妇人提着菜篮匆匆走过,孩子们在昏暗的光线下追逐打闹。
这里是上海的毛细血管,是绝大多数普通市民赖以生存的土壤。
最终,车子在云南路弄堂口停下。
与刚才经过的华懋饭店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昏暗、嘈杂、拥挤,却充满了鲜活而粗糙的生命力。
“郑师傅,到了。”周管家的声音将郑小河从沉思中拉回。
“有劳周管家。”郑小河提着手提箱下车。
冷空气夹杂着熟悉的弄堂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激灵了一下,彻底清醒。
黑色的轿车无声离开,将她留在了这一片市井的昏黄之中。
她站在弄堂口,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竟有片刻的恍惚。
方才那极致的奢华、璀璨的水晶灯、衣香鬓影、名流荟萃仿佛是一场遥远而虚幻的梦。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为沈小姐梳理发丝时那上好蕾丝的触感。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华懋宴会厅里高级香水和香槟的气息。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觥筹交错的喧哗与恭维。
然而,眼前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有晾晒在竹竿上滴着水的衣物,还能听到隔壁传来隐隐的麻将声和小孩的哭闹声。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大步向“清爽理发室”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从那个浮华的梦境,一步步踏回现实。
店门还留着一条缝,透出温暖的灯光。
顾秀芳和家明显然还在等她。
“小河回来了!”听到门响,顾秀芳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和期待,“怎么样?还顺利吗?那位沈小姐”
“嗯,挺顺利的。”郑小河放下沉重的手提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沈小姐很满意。”
家明好奇地围着手提箱打转。
“小河姐,那个大小姐真的像天仙一样吗?宴会是不是到处都是好吃的?你看到市长了吗?”
郑小河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大小姐是很漂亮。是很热闹。”
她避重就轻,没有描述那些细节。
她拿出沈夫人给的那个厚实得惊人的红封,递给顾秀芳:“婶子,这个收好。”
顾秀芳接过,掂量了一下,吓了一跳:“这么多?!”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法币,面额不小。
“嗯,这种场合,酬劳是会丰厚些。”郑小河嘴里还有条不紊的回答,可那眼神有些迷离,“以后或许会经常有。”
她没有告诉顾秀芳具体数额,这只是从中抽出一小部分作为日常开销的,其余的,她已经收进空间。
这笔钱,加上之前几次上门服务攒下的,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顾秀芳将手中的钱收好,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这这钱是好事,可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那种高门大户,咱们招惹得起吗?”
“顾婶,别怕。”郑小河安慰道,“咱们凭手艺吃饭,干干净净。他们给钱,我们出力,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
她的话听起来轻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今夜之后,她已被迫与那个世界产生了更深的勾连,再难轻易脱身。
洗漱完毕,躺在阁楼小床上,郑小河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弄堂早已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夜归人的脚步声。
白日的极度喧嚣过后,是此刻极致的寂静。
她的思绪却无法平静,如同黄浦江的潮水,起伏不定。
沈冯两家的联姻,华懋饭店的奢华,那些政商名流看似轻松愉悦实则暗藏机锋的交谈
这一切,在她这个来自未来人的角度,却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知道,此刻在欧洲,希特勒的铁蹄正肆虐,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
在亚洲,中国正陷入抗战最艰苦的相持阶段,大半国土沦丧,重庆国民政府苦苦支撑,敌后战场艰难抗争。
而上海,却上演着如此醉生梦死的繁华景象。
这是一种何其畸形的繁荣!
它建立在列强租界的庇护、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以及无数投机和灰色交易之上。
这座城市就像一座用沙子堆砌的城堡,看似华丽,却随时可能被时代的巨浪吞没。
课堂上讲起这时期的上海,此刻那声音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教授曾说:“那是‘末日狂欢’,是‘畸形繁荣’,是民族苦难中一道刺眼而虚浮的浮光。它一方面保留了文化的火种,提供了某种庇护,另一方面也滋生了麻木、堕落和妥协”
当时在课堂上听到这些,只是的干巴巴的历史概念和学术分析。
而今,她亲身置身其中,成为这“浮光掠影”中的一分子,感受才变得如此真切和刺痛。
她为沈小姐打造美丽,见证所谓的“锦瑟华年”,可这华年的背景板,却是山河破碎、烽火连天。
那些在宴会上谈笑风生的银行家、实业家,其中有多少人在与日伪虚与委蛇,进行着所谓的“经济合作”?
那些看似光鲜的政要,又有多少在暗中摇摆,甚至已投入侵略者的怀抱?
她想起宴会上听到的关于“物资”“运输”“外汇”的只言片语,这些词汇背后,可能牵扯着多少秘密交易和国族血泪?
沈冯联姻,看似商业结合,其背后是否也蕴含着在乱世中抱团取暖、甚至寻求某种政治庇护的深层动机?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掌握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技艺,此刻却只能利用它为这个即将倾覆的世界的统治者们锦上添花。
她的那点“特制”化妆品,在这历史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她下意识地进入空间。
这里绝对安静,是与外面那个喧嚣、混乱、危机四伏的世界完全隔离的净土。
她将那个厚厚的红封妥善地收好,与其他几次攒下的钱放在一起。
看着那叠逐渐增厚的钞票,开一家高级沙龙的念头更加清晰了。
看着空间里那些来自未来的物品、书籍,她感到一丝慰藉。
她拿出那个小本子,翻看着自己记录的零碎信息:码头管控、日商倾轧、潘家困境、银行外汇收紧、以及今晚听到的一些模糊的人名和公司名
这些碎片,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下,似乎毫无意义。
它们能改变什么?能阻止什么?
历史是由无数个瞬间、无数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构成的。
她想起此时此刻,那些在敌后默默奋战的地下工作者,那些在战场上浴血牺牲的将士,那些在后方坚持生产、艰难求生的普通百姓
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民族。
而她,“守渡人”郑小河,一个来自和平年代的穿越者。
如今,她的战场不在前线,不在工厂,就在这十里洋场,在这浮华之下。
她的武器,是她的剪刀、梳子、和那些来自未来的瓶瓶罐罐。
她重新振作起精神。
沈冯订婚宴的成功,意味着她获得了更上一层楼的通行证。
接下来,她可能会接触到更多核心的人物,听到更机密的信息。
思路渐渐清晰。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弄堂里传来了第一声鸡鸣,送牛奶的车铃叮当作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
浮华散尽,生活继续。
她轻轻退出空间,闭上眼睛,终于感到了一丝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