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
生意照做,门照开。
空气似比往日沉重,连呼吸都要多费力气。
对面那家小旅馆,二楼那扇几乎终日垂着的窗帘,让她隐隐不安。
那后面藏着什么?窥视的眼线?暗伏的杀机?
弄堂口那几个黄包车夫,换人不换岗,总一副等不到客也懒得动的疲惫样。
但那刻意的懒散,看久了就让人脊背发凉。
他们的视线黏在这条街上每个店铺,紧紧盯着每一处动静。
店内的另两人也感知到了这份不同寻常。
顾秀芳低头踩着缝纫机,针脚细密而急促,嗒嗒嗒的声音敲打在凝重的空气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
她很少抬头,但偶尔与小河目光相接时,那眼中深藏的忧虑便无法掩饰地流淌出来。
少年家明则安静了许多,不再像往常那样蹦跳着跑腿传话,而是默默地帮着打下手。
连绵的阴雨从午后就开始下,淅淅沥沥,没个痛快。
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一片。
送走下午最后一位顾客,老熟人老虎灶的王老板。
老爷子今日似乎也有些心绪不宁,刮完脸,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却没了往日絮絮叨叨闲扯的兴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咕哝了一句:“这鬼天气,这鬼世道…真是越来越没活头了。
小河心里那根弦陡然一紧,脸上却挂着温顺的浅笑。
一边用软刷拂去他颈间的碎发,一边顺着话头轻声应和。
“是啊,王伯伯,雨下得人心口都跟着发闷,生意也清淡。”
王老板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慢吞吞地放在台面上,也没再多说,佝偻着背,踱着步子掀开门帘走了。
门帘落下,潮湿阴冷的空气,卷走了店里最后一丝暖意。
看着窗外似乎毫无停歇之意的雨幕,小河决定早些打烊。
这雨,这静默,都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就在她刚合上那扇木门。
“砰!砰!砰!”
急促又慌乱的拍门声猛地炸响,直接盖过了淅沥的雨声!
那力道之大,震得门板都在颤动。
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满是恐惧的嘶喊声,穿透门板砸了过来。
“开门!开开门!救命啊!让我躲躲!求你们了!行行好!”
店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顾秀芳从缝纫机前弹起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手无意识地捂住了嘴。
家明更是猛地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了靠在墙边的长柄扫帚。
双手紧握,紧张万分地看向小河,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冲上去搏斗。
小河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直往上窜。
但长期潜伏锻炼出来的冷静,还是瞬间压过了恐惧。
她没有立刻动作,也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首先凝神,屏息细听。
那拍门声很响,很急,完美演绎出了惊慌失措,但那节奏
仔细听去,似乎过于用力,甚至透露着股不耐烦,不像是那种真正逃命时,慌的没了分寸的乱敲。
她拿起桌上的剪刀,脚步放轻,走到窗边,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谨慎地朝外望去。
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男子,穿着一身码头苦力最常见的粗布短褂,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削的身板上。
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贴在脸颊上,乍一看去,真是狼狈万分,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他还在拼命拍打着门板,同时不时仓皇地回头,望向巷子深处,仿佛后头有恶鬼在追似得。
“谁啊?我们已经打烊了。”
小河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听着平静,话里还带着寻常店家遇到这种事时该有的疑惑、戒备,还有不耐烦。
“老板!行行好!救救我!他们…他们要抓我!让我进去躲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
那男子一听有人回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推门,声音又急又哑,带着哭腔,堪称情真意切。
小河透过窗角,眼睛捕捉着着每处细节。
他全身湿透,鞋帮和裤脚上的泥点略显板结,颜色发暗,不像是刚刚在持续大雨中奔跑溅上的新鲜湿泥。
还有他的脸,虽然满是惊恐,却没有码头工人该有的疲惫。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太刻意了。
“谁要抓你?你该去找巡捕房!”她继续维持着一个小店老板该有的反应,声音里带着怕惹事的犹豫。
“不能去巡捕房!他们就是一伙的!”
“我是码头搬卸队的,就因为我们几个私下嘀咕了那批被查扣的货…他们就说我们通风报信…要灭口!”
“老板,我家里还有老娘等着我养活啊…”他甚至挤出了“眼泪”。
听到这些话,小河心里的怀疑彻底做实了。
“哎哟!天爷!这…这我们可不敢沾!杀头的事啊!我们小门小户的,惹不起这种事!你你快走吧!算我求你了,别害了我们全家!”
她声音发颤,仿佛被这“可怕”的内幕和“灭口”一词彻底吓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抵住门,作出受惊后唯恐避之不及的姿态。
“老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开门啊!他们快来了!”
后生还在门外不依不饶喊着,捶打门板的力道更重了。
小河不再回应。
门外的哭喊和疯狂拍打声又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小河背靠着门板,耳朵里全是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 ,沉稳有力。
她转过身,卸下重负后的疲惫,轻轻吐了口气。
“好了,没事了。估计是不知道在哪惹了祸事,想胡乱找个地方躲债的泼皮…走了就好。”
顾秀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只手还按在心口,脸色慢慢恢复了些血色,喃喃道。
“阿弥陀佛…真是吓死人了…这世道,怎么什么样的人都有…走了好,走了好。”
家明也明显放松下来,放下了紧紧攥着的扫帚。
小河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继续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彻底打烊。
她知道,这次试探没有成功,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静默”。
这静默之下,是波谲云诡,是剑拔弩张。
这一夜,雨始终未停歇。
阁楼上,小河躺在狭窄的床铺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窗外的雨声单调而持久,敲打着瓦片,冲刷着街道,仿佛要洗净一切痕迹。
她的思绪清晰而冷静,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复盘着傍晚那个男子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
在这沙沙雨声里,所有的声响似乎都被吞噬了,只留下无边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