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国际商城,不愧是七十年代末京城最新、最气派的商场。
黄色的“面的”停在商城门口,三人一落车,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栋足足有五层楼高的宏伟建筑。
在周围普遍还是青砖灰瓦的建筑群里,这栋贴着白色墙砖、镶着巨大玻璃窗的大楼,显得格外洋气和扎眼。门口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的人流络绎不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好奇和兴奋。
对于林晚秋来说,眼前这栋楼的宏伟程度,远不及后世那些动辄几十上百层的摩天大楼。
但对赵秀梅而言,这简直就是平生所见最阔气的房子了。
她仰着头,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从一楼一直数到五楼,才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赞叹:
“我的乖乖!这楼可真高!比我们市里的百货大楼气派多了!”
陆泽远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得意,象个称职的向导:
“这可是首都最新开的商城,里头的东西全是顶好的。走,咱们进去看看。”
一脚踏进商城大门,一股混合着新商品、雪花膏和人气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光洁的水磨石地面被灯光照得能映出人影,头顶上吊着一排排明晃晃的日光灯,把整个一楼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琳琅满目的商品,整齐地摆放在一个个玻璃柜台里。穿着统一蓝色工作服的售货员站在柜台后面,脸上带着国营单位特有的矜持表情。
商场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摩肩接踵,到处都是说话声和脚步声,热闹非凡。
赵秀梅彻底看花了眼。
她就象一只被扔进了米缸里的小老鼠,兴奋得不知该先看哪儿好。
她一会儿凑到卖的确良布料的柜台前,隔着玻璃使劲瞧那些花色鲜亮的布匹,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声;一会儿又跑到卖化妆品的柜台,看着那些包装精致的雪花膏、蛤蜊油,眼睛里直冒光。
“晚秋!晚秋你快看!这块布真好看,要是做成衬衫,穿上肯定洋气死了!”
“哎呀!你看这只钢笔,金灿灿的,可真漂亮!”
她拉着林晚秋的骼膊,从一个柜台窜到另一个柜台,活脱脱就是话本里写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奇,摸什么都觉得金贵。
相比于赵秀梅的激动,林晚秋则显得平静许多。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眼前这些在她看来颇具年代感的商品,并不能引起她太多的购物欲望。毕竟,在后世的超市和网店里,比这些精致、丰富的商品多了去了。
然而,真正让她感到震惊的,不是商品本身,而是那些商品标签上标注的价格。
她走到卖布料的柜台前,看到赵秀梅刚才赞不绝口的那块的确良布料,标签上清淅地写着:每尺,一块八毛,外加三尺布票。
一块八毛钱一尺。做一件衬衫,至少需要六七尺布,光是布料钱就要十二三块,还不算手工费。
她又踱步到卖日用品的局域。一只印着牡丹花的搪瓷脸盆,一块五毛钱;一条最普通的毛巾,八毛钱;一块上海产的硫磺皂,也要四毛五分钱。
而在不远处,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大件”柜台里,价格更是让她心惊。
一辆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车,标价158元。
一台蜜蜂牌的缝纴机,标价175元。
一只最普通的上海牌全钢手表,标价120元。
这些数字,在林晚秋眼里,不只是数字,它们象一记记重锤,敲打在她的心上。
她太清楚这个年代的收入水平了。
七七年,政策刚刚有所松动,一个普通的城市工人,评上级的,一个月工资也就是三十五块钱左右。
工资稍微高一些,一个月五十出头。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
而在广大的农村,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天,挣的工分换算下来,可能还不到两三毛钱。
一百二十块钱的一只手表,意味着一个普通工人要不吃不喝攒上将近四个月的工资。
一百七十五块钱的缝纴机,更是许多家庭需要咬着牙,攒上一整年才能买得起的大件。
就象后世一样,人人看着好象都挣得多了,一个月几千上万的,可房价、物价水涨船高,日子过得依旧紧巴巴。
普通老百姓,无论在哪个时代,想要凭着自己的双手过上稍微体面一点的生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
买一斤肉要尤豫半天,扯二尺布要等到过年,生了病不敢去医院,能扛就扛着……这才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底层人的真实写照。
看着身边赵秀梅依旧兴奋地指着柜台里的商品,畅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拥有一块手表的样子,林晚秋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庆幸自己拥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世世代代所承载的那份坚韧与不易。
就在林晚秋沉浸在对物价的感慨中时,身边的赵秀梅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又兴奋的尖叫。
“晚秋!你快看!是连衣裙!”
林晚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家店面,门口的橱窗里,两个塑料模特身上正穿着两条款式新颖的连衣裙。一家是素雅的碎花,另一家是明亮的鹅黄色。
在这个“蓝、灰、黑”还是主流色调的年代,这样鲜亮的颜色和时髦的款式,对年轻女孩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赵秀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象是发现了新大陆,二话不说,拉着林晚秋就兴冲冲地奔了过去。
这家店不大,里面挂着的衣服也不多,但几乎清一色都是最新潮的女装,尤其是那一排排挂着的连衣裙,简直就是一个梦幻的世界。棉布的、的确良的、泡泡纱的,各种面料,各种花色,让人眼花缭乱。
“天哪,这件真好看!”赵秀梅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排挂着的连衣裙前,目光落在一条淡蓝色的格子连衣裙上。那条裙子是短袖的,带着一个秀气的娃娃领,腰间还有一根细细的腰带,看起来既文静又俏皮。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柔软的布料,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喜爱。对于从小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长大的赵秀梅来说,拥有一条这样漂亮的连衣裙,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她这份纯粹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就在她们耳边响了起来。
“哎,说你们呢,这衣服可不兴摸啊。”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售货员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她烫着当时最时髦的卷花头,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作服,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林晚秋和赵秀梅。
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在看到她们俩身上朴素的穿着,以及脚上那双普通的布鞋时,眼神里的那份优越感更浓了。
“我们这儿的规矩,”售货员用一种极为地道的京城口音,慢条斯理地说道,“衣服只能看,不能上手。这料子金贵,摸脏了、摸出褶子了,你们赔得起吗?告诉你啊,摸了,就必须得买。”
这话或许是出于保护商品的考虑,但在她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和轻篾的眼神衬托下,就变了味儿。
话里话外,都是对她们消费能力的质疑和不信任。尤其是她们俩那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更是加深了售货员的这种判断。
赵秀梅那点兴奋和喜悦,象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了。她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收回来也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窘迫得手足无措。
林晚秋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倒不是因为买不起而难堪,而是讨厌这种被人看低、被人用有色眼镜审视的感觉。她能清淅地感觉到,对方的言语就象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人的自尊心上。
的确,在这个年代,一条好料子的连衣裙可能要五六十块钱,顶得上一个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对于她们这样的学生来说,确实是天价。
但对方这种“你们肯定买不起”的态度,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
林晚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声,一个身影已经从旁边大步走了过来。
一直跟在后面,默默看着两个女孩子挑东西的陆泽远,把刚才售货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那张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此刻已经沉了下来。
他二话不说,直接走到那排衣架前,一把就将赵秀梅刚才看上的那条连衣裙拽了下来。
“哗啦——”
衣架在金属杆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还没等售货员反应过来,他又伸手扯下了旁边挂着的鹅黄色碎花裙和另一条白底红点的连衣裙,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暴。
他将那几条裙子一股脑地塞进还愣在原地的赵秀梅的手里。
“拿着,不喜欢出门就扔进垃圾桶里。”
然后,他猛地扭过头,看向那个目定口呆的售货员。
陆泽远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脸上那股子属于京城大院子弟的劲儿一下就上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林晚秋面前有些紧张羞涩的大男孩,而是变回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家少爷。
他用比那个售货员还要地道、还要纯正的京片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