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君听着儿子那沙哑而冰冷的话,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哭的是,儿子那语气里的决绝,象一把钝刀子,割得她心疼。
她知道,这孩子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只是用一层厚厚的冰给封起来了。
笑的是,他总算肯听自己的话,跟那个农村姑娘划清界限了。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泪,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上课?上什么课?明天都礼拜六了,学校里哪还有人给你上课?”
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拿起旁边的暖水瓶,倒了半缸子温水,
又小心翼翼地兑了些凉的,试了试水温,才递到儿子嘴边。
“你现在就给我老老实实地躺着,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至于当老师的事,你放心,我跟你爸,尽快想办法,让你回去上班。”
以前她总觉得,儿子去当个老师,没出息。
可现在,只要儿子能高兴,能打起精神来,别说当老师,就是让他去扫大街,她都认了。
顾长庚没有说话,只是就着母亲的手,机械地喝了几口水。
那水润过干裂的喉咙,却丝毫缓解不了他心里的那片焦渴。
断了,就断得干干净净。
也好。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随后,门被推开,一阵略带客套的寒喧声传了进来。
“哎哟,顾大哥,宋姐,我们来看看长庚。这孩子,怎么说病就病了,可把我们给担心坏了!”
进来的是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沉蓓蓓的母亲,烫着时髦卷发、穿着一身得体呢子套装。
她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了苹果和橙子的网兜,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跟在她身后的,是沉蓓蓓的父亲,手里提着两罐麦乳精。
而走在最后的,则是沉蓓蓓。
她今天特意打扮过。穿着一件新做的红色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收腰的卡其色风衣,
衬得她皮肤白淅,身段窈窕。
头发也精心梳理过,编成了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
一进门,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病床上的顾长庚身上。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窃喜。
上次在俄罗斯饭店吃饭,闹得不欢而散,她回去后也懊恼了好几天。
她看得出来,顾长庚心里有人,对自己根本没那个意思。
可她就是不甘心。
顾长庚这人,人高马大的,长得又俊,还非常优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让她着迷的劲儿。
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她不想就这么放弃了。
这次听说他病了,她母亲立刻就说,这是个好机会。
人生病的时候,心里最脆弱,最需要人关心。
这个时候过去,比平时说一百句好话都管用。
宋文君一看来人,脸上的愁云立刻散了大半,连忙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
“哎呀,是沉家妹子和大哥啊!快请进,快请进!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沉母将网兜放在床头柜上,拉着宋文君的手,关切地问道,
“长庚这到底是怎么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么?”
“嗨,别提了,”宋文君叹了口气,瞥了儿子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
现在的年轻人,心思重,一点小事就爱钻牛角尖,这不,心里憋着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等这些小事过去了,也就自然好了。”
她这话,既是解释病情,也是说给沉蓓蓓听的——
那点“小事”,已经过去了。
沉蓓蓓走到病床边,看着顾长庚,柔声细语地问道:
“长庚哥,你好点了吗?”
顾长庚从她们进来开始,就闭上了眼睛,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听到沉蓓蓓的声音,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里,空洞洞的,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恩。”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宋文君反应快,她笑着打圆场:
“你们看这孩子,烧糊涂了,人都不怎么会应了。蓓蓓啊,你别介意,快坐,快坐。”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顾卫国会意,立刻招呼着许家父母坐下,开始聊起了单位里的趣闻和国家政策。
宋文君则把沉蓓蓓拉到自己身边,热络地说道:
“蓓蓓啊,你看你长庚哥,就是性子太闷了,需要多出去走走,散散心。等他病好了,你们年轻人,要多来往,多出去玩玩。”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对了,我听说,东单那边一个什么‘红星国际商城’重新装修了,很豪华,是咱们京都第一家,里面卖的都是最新潮的东西,还有从国外进口的呢!等这个礼拜天,让长庚陪你一起去逛逛,好不好?”
这话一出,沉蓓蓓的脸颊顿时飞上两抹红晕,她羞涩地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
“这……这得看长庚哥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顾长庚身上。
宋文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生怕儿子又象以前一样,当众给她撂脸子。
她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嘴上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可不许耍赖!”
顾长庚静静地躺着,他听着耳边母亲和沉家人的寒喧,看着沉蓓蓓那张带着期盼和羞怯的脸,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林晚秋和那个男生的身影。
去哪儿,和谁去,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
在一片寂静的等待中,他缓缓地,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然后,又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沉蓓蓓,嘴唇动了动。
“好。”
只有一个字,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却象一颗惊雷,在小小的病房里炸开。
宋文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沉蓓蓓更是又惊又喜,她猛地抬起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那……那长庚哥,我们说好了,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找你?”
她趁热打铁地问道。
顾长庚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那片斑驳的墙皮上,再次点了点头。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