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象是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顾长庚从学校出来,就象一艘失去了航向的船,
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街道上很热闹。
穿着灰色、蓝色工装的工人们骑着“永久”或“飞鸽”牌自行车,车铃铛按得叮当响;
扎着麻花辫的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笑语盈盈;
路边的国营商店里,售货员正用带着优越感的腔调应付着顾客。
这一切充满了鲜活的、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却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象一个幽魂,被隔绝在这片人间烟火之外。
胸口里堵着一团棉花,浸满了冰水,又沉又冷,让他喘不过气来。
被剥夺教职的愤怒,对母亲强硬手段的无力,对前途未卜的茫然……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却都诡异地指向了一个人的身影。
林晚秋。
那个女人的脸,就象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大前门”,
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划着了火柴,点上。
辛辣的烟雾狠狠地灌入肺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暂时得到了一丝麻痹。
他逼迫自己,去想那些应该想的事情。
他想起在乡下的那个下午,同样是凛冽的寒风,
她站在婚姻处,将那块他视若珍宝的“上海”牌手表塞回他手里时,说出的那些话。
“顾长庚,我们不合适。”
“你回城好好过你的生活。”
“我们,永不相见。”
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留下一个个无法愈合的血洞。
他记得自己当时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是不是真心话。
可她只是摇着头,眼神里没有一丝留恋。
他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着那些伤人的画面,象是在用一把钝刀子,
一遍遍地切割着自己的记忆,试图用疼痛来复盖掉心底那丝不该有的牵挂。
自己和她已经离婚了。
忘了吧。
都忘了吧。
自己来这里当老师,也不是为了她。
与她没有一点的关系。
自己只是喜欢这个岗位,向往这个职业。
即便这里没有她,自己也一样会做这样的选择的。
顾长庚一遍遍的在心里说着。
唠唠叼叨,象是在劝说自己,也是在提醒自己。
“都过去了!!从离婚那天开始,我与这个女人没有半点瓜葛,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永远不会有。”
他抬起脚,狠狠地踢向路边一块凸起的碎石。
石子“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一脚用尽了力气,皮鞋的鞋尖都蹭掉了一块皮,脚趾也传来一阵钝痛。
这股疼痛也让他再次清醒一些。
此刻顾长庚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在学校里真的再与她相遇,他也绝对不会有半点波澜。
不知道在街上走了多久,双腿都开始变得麻木。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手腕,想要看看时间,
却只看到一道空荡荡的、常年被表带勒出的白印。
他猛地一怔。
手表!
那块“上海”牌手表,他忘在宿舍了!
那块表,是他爷爷传给他父亲,
父亲又在他离家时,郑重交到他手上的。
虽然在这个年代不算什么顶尖的奢侈品,但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更重要的是……这块表,曾经是他们之间的定情信物。
他送给她的时候,她笑得那么甜,说要戴一辈子。
可最后,她还是把它还了回来,连同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一起还了回来。
大半天的心理建设,
大半天不断地提醒自己早已经与林晚秋没有任何瓜葛了,
可他身体的反应却永远比思想更诚实。
丢了什么都可以,
唯独那块表不行!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尤豫,立刻转过身,迈开长腿,
朝着学校的方向急匆匆地奔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心跳得很快,脑子里很乱,
还是努力的一遍遍提醒自己,自己着急这块表是因为祖传的记忆,与其他没有任何关系。
顾长庚跑得很快,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那个小小的单人宿舍,确认那块承载了太多记忆的手表,
是否还安然无恙地躺在桌子上。
然而,就在他气喘吁吁,即将跑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
他的脚步,却象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猛地停住了。
整个人,瞬间僵硬如石。
隔着一条马路,他看到了那个那个身影。
林晚秋正从宏伟的校门里走出来。
她没有穿昨天那件臃肿的旧棉袄,而是换上了一件蓝色的卡其布上衣,
下面是一条黑色的长裤,显得身姿格外挺拔。
她的头发梳成了两条整齐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她的走动,轻轻地晃动着。
冬日的阳光不算明媚,但照在她身上,却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正侧着头,对林晚秋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丝腼典而又真诚的笑容。
而林晚秋,她也正微笑着,侧耳倾听。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象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他们两个人,就那样说说笑笑地走到了路边。
顾长庚就那么直直地站着,象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冷。
刚才因为奔跑而急促的心跳,此刻却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的想做些什么,
但是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已经毫无瓜葛了。
只能默默的看着,直到林晚秋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