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的课,讲得四平八稳。
他讲的是先秦文学,从《诗经》讲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地方特色,将那些古老的诗句念得别有一番韵味。
林晚秋听得很认真,手里的钢笔在新买的笔记本上沙沙作响,没一会儿就记下了满满一页。
只是,听着听着,她便察觉出一些东西来。
张老师讲的内容,似乎……稍微有些浅显了。
他更多的是在逐字逐句地解释字面意思,对于诗句背后的意象、时代背景以及更深层次的美学价值,却很少深入探讨。
不过,林晚秋很快就释然了。
她微微侧过头,环顾了一下整个教室。
身边的同学们,虽然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但从他们时而锁紧的眉头和奋笔疾书的动作来看,张老师这种基础的讲解方式,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恰到好处了。
毕竟,动荡了那么多年,所有学校的学习几乎都中断了。
在座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知识基础也高低有别,有的是象她这样一直没放弃学习的,有的则是在田间地头、工厂车间里捡起书本的。
学校的教程进度,肯定要先照顾大多数人的接受能力,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的。
想通了这一点,林晚秋的心态愈发平和。
她不再去苛求课程的深度,而是将这堂课看作是一次温故而知新的过程。
即便老师讲的内容她大多都懂,她依然坐得笔直,眼神专注,将每一个知识点都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本上。
对她而言,这种能安安稳稳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机会,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值得她用最虔诚的态度去对待。
上午的两节课,在琅琅的书声和沙沙的笔记声中很快就过去了。
“丁铃铃——”
下课铃一响,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象是被注入了活力,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林晚秋正低头整理着笔记,一个兴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晚秋!晚秋!”
和她同宿舍的赵秀梅,一脸激动地凑了过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象是过年看到了新衣裳的孩子。
“下午没课,咱俩……咱俩出去转转呗?好不好?”
赵秀梅和林晚秋一样,都来自一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偏远小地方。
对于她们来说,京都,过去只存在于报纸上、广播里,
是一个遥远而神圣的符号。
如今真的置身其中,每一天都充满了新奇和震撼。
“转转?”林晚秋抬起头,看着赵秀梅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颊。
“是啊!”赵秀梅用力地点着头,她把身体凑近了些,生怕别人听到似的,神秘兮兮地说,
“我听宿舍楼里高年级的师姐说,离咱们学校不远,有个地方叫‘红星国际商城’。听听这名字,多气派。师姐说,那是全京都最大最好的百货大楼。里头的货架子都摆得满满当当的,布料、鞋子、暖水瓶、雪花膏……啥都有!听-说还有从外国运来的洋玩意儿呢!”
她一边说,一边笨拙地比划着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让她眼花缭乱的商品。
在她们的小县城,供销社里常年都是那几样东西,买什么都要凭票,
像“琳琅满目”和“外国货”这样的词汇,对她来说,简直象是天方夜谭一样,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力。
赵秀梅见林晚秋似乎有些心动,又赶紧抛出了另一个更让她无法抗拒的提议:
“我们……我们还可以坐‘大信道’(铰接式公交车)去天安门广场。晚秋,你不想去看看天安门吗?我做梦都想去!
我们县里去年有个劳动模范来北京开会,回去做报告的时候,说他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着那么宽的马路,看着毛主席像,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咱来了首都,要是不去趟天安门,那不等于白来了吗?”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淳朴的红晕。
林晚秋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也不禁被她的热情所感染,露出了微笑。
对于赵秀梅描绘的这一切,她何尝不向往呢?
那种从闭塞之地来到国家心脏的冲击感和自豪感,她们是共通的。
然而,就在她准备点头答应的时候,一个略带迟疑和紧张的声音,从她们身侧传来。
“林……林晚秋同学。”
林晚秋和赵秀梅同时转过头,只见陆泽远正站在过道里,有些局促地看着她们。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手里还抱着上午上课的书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陆泽承同学,有事吗?”林晚秋有些意外。昨天在食堂的那番简短交谈之后,她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是……是陆泽远。”他小声地纠正了一下,随即脸颊微微泛红,连忙摆手道,
“不不,名字不重要。那个……林同学,我……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林晚秋清澈的眼神时,又飞快地垂了下去,显得格外紧张。
“是这样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父亲……他想请你下午……去我们家一趟。”
“去你家?”
这个邀请,让林晚秋和赵秀梅都愣住了。
赵秀梅率先反应过来,她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上前一步,带着小县城姑娘特有的那股泼辣劲儿说道:
“哎,我说这位同学,你这可不地道啊!我跟晚秋都说好了,下午要去逛大商场,还要去天安门的!你这咋回事啊,半道上截人呢?”
“啊?约好了?”陆泽远顿时慌了神,他看着气鼓鼓的赵秀梅,又看了看林晚秋,脸上满是歉意,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
“真对不住,两位同学!可是……可是今天下午一定得去。我……我父亲他特意嘱咐的,我要是请不到林同学,回去没法跟他交代啊!”
赵秀梅是个直肠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陆泽远,看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说话斯斯文文,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她眨了眨眼,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道:
“我说陆同学,咱们这才开学第一天,脸都还没认熟呢。你怎么就这么着急带我们晚秋回家呀?莫不是……有啥想法吧?”
这话一出,陆泽远的脸“腾”的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根,象是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急得连连摆手。
“不不不!不是的!赵同学你可千万别误会!”他因为过度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绝对没有!就是……就是单纯的……我父亲他……”
看着他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样子,林晚秋忍不住笑了。
她觉得眼前这个男生虽然有些木纳,但人却很真诚。
她温声开口,替他解了围:“秀梅,你别瞎说逗人家了。陆同学,你还没说,你父亲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听到林晚秋的话,陆泽远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昨天……昨天食堂里你说的那些关于农村和农民的看法,我回去之后,跟我父亲学了一遍。我父亲听了之后,对你的观点非常感兴趣,所以……所以就点名要求,一定要见见你。”
他担心林晚秋会有顾虑,又立刻补充道:“你放心,绝对没有别的事情!就是……就是单纯地想跟你聊一聊,询问一些农村的真实情况。”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我爸的工作,就是负责……嗯……农村方面的一些事务,他想多了解一些基层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
林晚秋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了。
她能理解,对于那些身居高位、却心系基层百姓的干部来说,一个来自农村、又有自己独到见解的大学生,确实是他们了解真实情况的一个宝贵窗口。
这不仅仅是私事,更关乎公事。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好,我跟你去。”
一旁的赵秀梅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凑过来,狐疑地看着陆泽远,追问道:“哎,陆泽远,你爸到底是干啥的呀?听你这意思,是个当官的呗?官大不大?”
“不是不是!”陆泽远立刻笑着摇头,那笑容朴实而又谦逊,“哪儿是什么大官啊,就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小领导而已,真的。”
他越是这样低调,赵秀梅反而越是好奇。
不过看林晚秋已经答应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遗撼地撇了撇嘴:“那好吧,晚秋,看来咱们今天的天安门是去不成了。”
林晚秋歉意地对她笑了笑:“对不起啊秀梅,下次吧,我一定陪你去。”
“没事没事,正事要紧嘛!”赵秀梅大度地挥了挥手,随即又一把将林晚秋拉到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在她耳边紧张又认真地叮嘱道,
“不过晚秋,你可得留个心眼儿!我听俺们县革委会主任说,这大城市里的人,弯弯绕绕多着呢!特别是当官的家里,你说话可得注意点,别啥都往外说!”
林晚秋被她这副严肃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她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