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食堂和林晚秋她们分开后,陆泽远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回家的路上,他骑着那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轮压过铺着落叶的林荫道,发出“沙沙”的声响,可他却象是完全听不见。他满脑子回荡的,都是林晚秋那双清澈而笃定的眼睛,和她那句掷地有-声的“因为人性”。
这两个字,象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二十年来创建起来的认知堡垒上。
他出身于一个高级干部家庭,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读的是领袖语录,看的是人民日报,听的是集体主义精神。在他的世界里,思想觉悟、集体荣誉是推动一切前进的根本动力。
可林晚秋的话,却从一个他从未思考过的、最原始、最朴素的角度,给了他一个全新的答案。
这个答案,听起来有些“自私”,有些“落后”,甚至与他所学的一切都背道而驰。但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她说的,或许才是对的。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她小小的脑袋里,怎么会装着如此惊世骇俗却又似乎无比正确的想法?
“大包干”、“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几个陌生的词汇,在他舌尖反复咀嚼,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他一路骑车,一路胡思乱想,好几次都差点撞到路边的行人,惹来一阵不满的嘟囔。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这是一座典型的干部家属院里的小楼,红砖墙,木窗户。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徐静芳正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醋烹白菜。看到儿子回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泽远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了。”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红烧带鱼、肉末炒豆角、西红柿鸡蛋汤,加之刚出锅的白菜,在这个年代,已经是十分丰盛的晚餐了。
父亲陆建国已经坐在了主位上,正戴着老花镜,借着灯光看着一份文档,眉头微锁,神情严肃。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即便是在家里,也始终保持着一种严谨的工作作风。
“爸,我回来了。”陆泽远心事重重地打了声招呼。
陆建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恩”了一声,算是回应。
一家三口默默地开始吃饭。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徐静芳看出了儿子的不对劲,给他夹了一块最大的带鱼中段,关切地问:“泽远,怎么了?从进门就看你没精打采的,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
陆泽远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他尤豫了很久,心里象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他既想把林晚秋那番惊人的言论说出来,听听父亲的看法,又有点害怕,不知道父亲听了会是什么反应。
最终,那份强烈的求知欲和震撼感还是战胜了内心的忐忑。
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看似不经意的闲聊语气开口了:
“爸,今天我在学校跟同学聊天,聊到农村的问题。有个同学提了个想法,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陆建国依旧看着文档,随口应道:“哦?说来听听。你们这些刚入学的大学生,是不是又在指点江山,激扬文本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随意,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陆泽远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我那个同学说,现在农村搞‘大锅饭’,大家都没干劲。要想让农民富起来,不如干脆把地分给各家各户自己种,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全是自己的。她管这个叫……叫‘大包干’。”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嘭!”的一声巨响!
陆建国猛地将手中的文档重重地拍在了餐桌上!
那声音又响又脆,震得桌上的碗碟都跳了一下,盘子里的汤汁都溅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陆泽远和他母亲徐静芳都吓了一大跳。
“老陆!你这是干什么!好好吃着饭,发这么大火!”徐静芳抚着胸口,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陆泽远更是吓得心头一紧,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在地上。他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父亲平时虽然威严,但喜怒不形于色,象今天这样失态,简直是前所未闻。
只见陆建国一把摘下老花镜,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审视。
“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是不是偷看了我书房里那份带锁的内参笔记?”
“内参笔记?”陆泽远彻底懵了,脸上写满了委屈和茫然,“爸,我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进过您书房?您不是不让我们进去吗?”
父亲的书房,是整个家的禁区。里面存放着大量机密文档和内部资料,别说是他,就连母亲徐静芳都很少进去。他怎么可能去偷看什么笔记?
“没有?”陆建国根本不信,身体微微前倾,紧逼着问道,“那你告诉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提法,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政策目前还处在最高层的讨论阶段,是绝密!除了几个内核部门的负责同志,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知道!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就别想出这个家门!”
父亲的每一个字,都象一把重锤,敲在陆泽远的心上。
他这才意识到,林晚秋在食堂里那番云淡风轻的话,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惊天动地的分量!
“爸,我……我真的没偷看您的东西!”巨大的恐惧和委屈让他急得快要站起来,他连忙将下午在食堂遇到林晚秋,以及三人之间关于农村问题的整段对话,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全部说了出来。从林晚秋的穿着打扮,到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他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随着他的讲述,陆建国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当陆泽远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餐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建国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他锐利的目光失去了焦点,似乎在消化着这个太过震撼的消息。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知道儿子没有胆量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也就是说,那个叫林晚秋的女同学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一个刚刚从农村考上来的、年仅十八岁的女娃娃,竟然能凭借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提出了一个与国家最高层正在激烈探讨的内核政策几乎完全一致的构想?
这……这怎么可能?
这已经不能用“聪明”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天才”!是一种洞察时局、高瞻-瞩的政治天赋!
良久,陆建国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惊叹和感慨。
他喃喃自语道:“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高瞻-瞩的农村女娃?”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已经变得无比复杂。
沉吟片刻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泽远,”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找个时间,约一下这位林同学。就说……我想请她吃顿饭,跟她聊一聊。”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容商量:
“直接约到咱们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