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面容略显疲惫、眼角刻着细纹的女性走了进来。
她穿着素净但整洁的衣物,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手提包。
她是瓦夏,冒险家协会根据线索查找到的、路红衫——或者说,红路骖——年少时期唯一的老师。
根据协会搜集并呈递给莫琳等人的资料:路红衫,原名红路骖,现年约二十岁。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走,开始在大陆游历。
而这位瓦夏女士,是他离家前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记录在案的老师。
令人唏嘘的是,在红路骖离开后不久,瓦夏也结束了自己的教师生涯,转而从事一些并不固定的营生。
资料中隐晦地提到,她做出这个选择,与红路骖的遭遇有着直接的关系。
瓦夏在接到龙渊城冒险家协会的邀请时,原本是想要拒绝的。
那些过往,对她而言并非愉快的回忆。但当信使提到“可能与您的学生红路骖有关”时,她几乎没有任何尤豫,便踏上了前来龙渊城的旅程。
此刻,她坐在莫琳、伊拉莉亚和蒂莉莎面前,双手有些无措地交握着,目光在三位气质不凡、但显然年轻得过分的女孩(以及旁边沉默如山的崔斯坦)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似乎是主事者的莫琳身上。
她的眼中没有太多好奇,反而有一种深藏的、小心翼翼的期盼,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瓦夏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问道,“红路骖……他……现在还好吗?” 她用的还是旧时的名字,仿佛那个倔强而伤痕累累的少年从未离开过她的记忆。
莫琳与伊拉莉亚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能感觉到这位女士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关切。
莫琳斟酌了一下,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回答:“瓦夏女士,红路骖现在改名为路红衫。就我们所知……他目前应该过得不错。他的实力很强,即便放在整个大陆,也属于一流的强者。” 她略去了龙渊城外的惊险遭遇和路红衫身上那些显而易见的谜团,只给出了一个相对积极的、关于“现状”的描述。
“这样吗……”瓦夏喃喃重复着,眼框几乎是瞬间就红了。
她没有去擦突然涌出的泪水,只是任由它们顺着脸上的细纹滑落,那泪水里混杂着如释重负,更有着难以言喻的心酸。
“那真的……挺不容易的。他能走到今天……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
房间里的气氛因她无声的落泪而变得沉重。
蒂莉莎默默地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瓦夏接过,低声道了谢,却没有立刻使用,只是紧紧攥在手里。
沉默了片刻,瓦夏似乎整理好了情绪。她抬起头,目光变得清淅了一些,带着一种决断。
“我知道你们找我的目的。我……确实知道一些关于红……路红衫过去的事情,可能对你们有帮助。”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郑重,“但是,在告诉你们之前,我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
“您请说。” 莫琳立刻回应。
“这件事……不着急。” 瓦夏却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飘远,“先让我把你们想知道的,告诉你们吧。听完了,你们或许更能理解我的请求。”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巨大的勇气,去翻开一页浸透了痛苦与无力的回忆。她的声音开始讲述,平静,却带着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缓慢与沉重。
“红路骖,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还叫这个名字。他出生在一个……非常不幸福的家庭。”
“那是在他大约十三岁的时候。”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我上完最后一节课,刚回到办公室没多久,门就被猛地撞开了。”
“红路骖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白,眼睛红肿,浑身都在发抖。”
“他冲到我面前,不是象其他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寻求安慰,而是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带着绝望亢奋的语气对我说:‘老师,我只要死了就好了,对吧?只要我死了,我爸我妈就不会再吵架了,对不对?’”
瓦夏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她面前,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和疯狂求死欲望的少年。
“说完这句话,他甚至没有等我回答,就在我面前嚎啕大哭,那哭声……不是委屈,不是撒娇,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灵魂都被撕碎了的哀嚎。”
“然后,他猛地转身,就要往办公室外面冲——我们办公室在三楼,窗户外面是坚硬的水泥地。他是真的想从那里跳下去。”
“我当时吓坏了,几乎是扑过去死死抱住了他。你们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孩子,在那种一心求死的疯狂状态下,爆发出的力气有多大。”
“他象一条离水的鱼,在我怀里拼命挣扎、扭动,用指甲抓,用头撞,发了疯一样想挣脱我的束缚。”
“他嘴里反复念叨的,不是‘救救我’,而是‘放开我,让我死,我死了就都好了,那对疯女人和死男人就不会再打我了……’”
“打他?” 伊拉莉亚忍不住轻声重复,眉头紧锁。
瓦夏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是的,打他。我当时被他的话和那股决绝的疯狂彻底震惊了。”
“我把他强行按在椅子上,花了好久才让他稍微平静一点——或者说,是耗尽了那阵突如其来的疯狂劲儿,只剩下麻木的喘息和空洞的眼神。”
“那时我才真正开始去了解他的家庭,之前我只知道他沉默寡言,成绩中下,衣服总是有点脏旧,但我以为只是家境普通或者孩子不太讲究……”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责和后怕。
“深入了解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家庭矛盾。他的父母……或许曾经也有过相爱的时光吧,但到我见到时,只剩下对彼此最恶毒的谩骂和无穷无尽的怨恨。”
“他们正在闹离婚,为了财产,为了房子,为了……谁来抚养这个孩子。”
瓦夏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讽刺:“他们谁都不想要他。在激烈的争吵和利益算计中,这个孩子成了最大的‘拖油瓶’,成了双方都想甩给对方、以此在财产分割上获取优势的筹码。”
“那一刻,在我私下走访和从邻居零星话语拼凑出的画面里,那两个人……不象父母,甚至不象人,更象是两只披着人皮、为了争夺腐肉而互相呲牙咆哮、不惜将幼崽也当作攻击对方武器的野兽。”
“因为离婚不顺利,财产分割争执不休,两个人心里都积压了滔天的怨气。”
“而这些怨气,需要一个安全的、不会反抗的出口。还有比他们自己生下的、这个无法逃离的孩子,更好的发泄对象吗?”
她的话语像冰锥,刺入听者的心里。
“无止尽的谩骂和人格侮辱是家常便饭。”
“稍微犯一点小错——打碎一个碗,回家晚了几分钟,作业写得不够工整——等待他的就是劈头盖脸的巴掌、拳脚,或者随手抄起的衣架、扫帚柄。”
“甚至,很多时候他根本没有犯任何错,只是父母中的某一方在外面受了气,或者彼此吵输了,就会把他拉过来,不需要任何理由,随心所欲地施以暴力。”
“那不仅仅是在教训孩子,那是在宣泄他们对自己人生的失败感和对彼此的恨意,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施加在一个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身上。”
瓦夏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隔了好一会儿,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继续说:
“我无法理解……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见过调皮捣蛋的,见过家境困难的,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母。”
“我气不过,我想做点什么。我亲自去了他家,想找他的父母谈一谈。”
“刚开始,他们还试图维持一点虚伪的体面,坐在那里,说着那些我听了就恶心的套话——‘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不听话,不打不成器’、‘我们这是为了他好,严师出高徒,严父出孝子嘛’……冠冕堂皇,道貌岸然。”
“我当时听着,看着他们那张看似无奈实则冷漠的脸,想到红路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想到他绝望地想从二楼跳下去的样子,我肚子里的火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瓦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事隔多年仍未消散的愤怒。
“我直接打断了他们,我问他们:‘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们这么恶心人的父母?’”
“他们愣住了。我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他才十三岁!你们知道你们把他打成什么样了吗?他左边的一颗门牙是松的,后来掉了!手心和手背上全是污痕和旧伤叠着新伤!身上,我看到的,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眼睛都是乌黑的!”
“你们是人吗?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配当人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们的表情。” 瓦夏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那层虚伪的人皮瞬间就被撕了下来。”
“那个父亲猛地站起来,脸上再没有任何掩饰,只有被戳破伪善后的恼羞成怒和赤裸裸的恶意,他指着我的鼻子吼:‘我家的孩子我爱怎么管怎么管!你一个外人管得着吗?打死了他又怎么样?那是他活该!谁让他投胎到我家!’”
“活该……投胎到我家……” 莫琳低声重复,感到一阵齿冷。
蒂莉莎和伊拉莉亚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瓦夏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道理?法律?在那个小镇,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父母‘管教’孩子。”
“我被那股邪火冲昏了头,我……我顺手抄起了我坐着的那个木头凳子,朝着那个男人的脸就砸了过去。”
会客室里一片寂静。没人指责她的冲动,只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无力与愤怒。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他父亲推搡开,动静引来了邻居和当时学堂的负责人。”
“我被严重警告,停职反省了一段时间。而我最担心的红路骖……我后来听说,在我去他家闹过之后,他在家里的情况,可能更糟了。”
“他父母或许不敢再明着打得太厉害,但冷暴力、精神上的折磨、变本加厉的辱骂……我不敢想象。”
瓦夏的眼泪又一次滚落,这次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然后,就在我停职期间,我听到了消息……红路骖在家里……尝试自杀。”
“用的什么方法,没人说得清楚,但确实是救回来了。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自己离家出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长长地、颤斗地吐出一口气:“我那个时候,躺在家里,听到他出走的消息……我心里除了担心,竟然……竟然还有一丝可耻的庆幸。”
“我想,走吧,走吧,红路骖,走得越远越好。外面的世界再危险,再艰难,恐怕……也比留在这个名为‘家’的炼狱里,要强得多。”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当老师了。” 瓦夏的声音低沉下去,“我看着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总会想起红路骖那双绝望的眼睛。”
“我救不了他,我甚至因为自己的冲动,可能让他的处境更坏。我觉得……我不配再站在讲台上了。”
故事讲完了。会客室里弥漫着沉重的悲伤和压抑的愤怒。阳光通过窗户照进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瓦夏用那块已经湿透的手帕擦了擦脸,努力平复着情绪。她再次看向莫琳,眼神里带着恳求:“我对你们说的条件,就是……如果你们以后,还能再遇到他,请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淅,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请告诉他……‘对不起’。”
“还有……‘辛苦了’。”
“对不起,老师当年……没能保护你,没能做得更好。”
“辛苦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挣扎着活下来,走到今天……真的,辛苦了。”
说完这些,她象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背微微佝偻下去,不再看任何人,抬手捂住了脸,压抑的抽泣声从指缝间低低地漏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