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长途行军,对将士体力、精力的消耗太大,素来为兵家所不取。
实实在在的消耗不是靠斗志能弥补的。一个整夜不睡长途跋涉的战士,如果忽然接战,发挥不出正常情况下两三成的战斗力。与经过良好休息的战士抽刀对砍,就是不如对方快,就是不如对方猛,就会死。
且夜间行军的危险性,也大大超过白天。就算月光姣洁,视线终究要模糊些。士卒可能踩中路上一块碎石,就会崴脚;滑进路边一道土坑,就会断腿。无论轻伤重伤,都必然导致战斗能力,就会死。
如果非要这么干,那就得设计稳妥的路线,安排沿途负责接应的人手,差一点都不行。
有经验的士卒对此都很清楚。尤其在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中原地带,很多老兵油子经历过的战事,比上头的大人物要多得多。如果哪个上司胡言乱语,让他们连夜长途行军或者干点别的匪夷所思的事,他们立刻脚底抹油,还带着新近裹挟入军的丁壮哄堂而散。
这一套彭柱见得多了。
彭柱在仓垣周边的名气不小,但名气不是来自军队。他的家族号称乡豪,也不是士绅出身,而是几代人做贩盐的买卖,时不时杀人越货。就是说,几代人都是违法乱纪的头目,只不过上头的朝廷走马灯似的换,没谁来追究。
他的手下,绝大多数都是用名气、用直接的好处诱惑聚拢起来的,今天人多了就干一票,明天失风遭人盯上,立刻就散伙。所以他是跑路的专家,也非常能够容忍底下将士的胡闹。
但今天不行。
一行人出发的时候有六十多个,半路上有两人抱怨疲惫,请求休息,立刻被彭柱杀了两个。其中一个是彭柱的族亲,还有个是他的老兄弟,两人有升堂拜母的交情。但这两人都死,便再没谁敢多言,一个个地拼命赶路。
就算当年做贼寇时,被羌人军队追在屁股后头追杀,也不过榨出这点力气了。
数十人牵着马,带着旗帜金鼓,连夜奔走了四十多里。他们绕行了两处坡岗,越过三条沟壑,终于在凌晨时分抵达了长罗亭外。
连续几天且战且走,再叠加这一通奔走,有些士卒累的踉跟跄跄。就在彭柱身边,有个士卒眼睛几乎要合成一条缝了,他勉强睁开眼,扶着路旁枯树,发出沉重喘息。也有人站着站着,却脚软,身体往地上坠,得靠同伴抻着肩膀,往嘴里灌水。
他们一边积蓄体力,看着彭柱向个五花大绑的哨卒简短问话。
那哨卒是半刻之前拿下的,一起被抓来的还有两个同伴。
彭柱向另两人问话,两人稍作尤豫,就被一刀毙命。是以剩下的这个很配合,全程有问必答。
彭柱问了两遍,又连珠炮也似地问了第三遍。
哨卒只觉冰寒短刀贴着气管,快速产生回答:
“东门有五十人……南面住着书吏,有四个人……贵人和随行仆役住在北面的宅子正房,同住的还有宅主人的女儿……西门临近马厩,住的都是鲜卑从骑,也有五十多人……其中有十个,是配备马甲的突骑……市集里原有的民众,全都在马厩里。”
这回答和上两次一模一样。
彭柱听他讲完,看看身边几个亲信部下。
这哨卒挣扎得有点激烈,彭柱用左手狠狠压住他的脸,让他发不了声,只有鲜血从脖颈伤处喷溅的滋滋轻响随风飘散。
过了会儿,彭柱抬腿一踢。
死者便向后仰,猛摔进路旁影影绰绰的枯草丛里。
“都听请了?真有个魏主身边的贵人在里头!小傅猜得没错,鲜卑人早就知道我们去偷袭的计划,所以才能这么快聚集这么多人手……这贵人还悠闲自在的跟着,以为一切都安排好了,等着立功哪!狗日的,狗日的……”
他咬牙切齿骂了几句,仿佛确证了某件令人极其痛恨的事。但他又醒觉,有些事情眼下不好多说。
于是他环顾四周,咧了咧嘴:
“各队都动起来,老四老五跟我冲一趟,都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
顿了顿,他又叮嘱:“记住,对面人多,那些鲜卑骑兵个个凶悍,我们打不动的。所以,只冲一趟,砍几个脑袋,然后绝不恋战,立刻后退!老七老八老十四在外头鼓噪放火,务必把旗号亮出来给人看看,造出声势。会射箭的几个,还有力气吗?”
“有!”
“那就向前堵着门,等我们出来!”
“遵命!”
士卒们取出火种,点燃火把,星火蔓延,转眼铺开。
最为凶悍的数十名贼寇滚滚涌出。
长罗亭北面,隔着二十馀里的三尖口。
傅笙带着其馀的部下,刚到达这里。同样的深夜行军,但他们走的距离要短,速度也慢,因此将士们不算特别疲累。路上只有一匹马崴了脚,不得不杀掉。还有四五个士卒走错了路,摔得鼻青脸肿。那都不算什么。
赵狗儿依旧裹着傅笙的毡袍,但这会儿攀援的大树换成了三尖口附近坡岗的一株老皂荚树。
他忽然从树上纵跃下来,低声喊着:“起火了!彭队主动手了!”
少年人落地时一个跟跄,就势翻滚了两下,继续往树旁的洼地奔跑。急促的声音在寂静夜晚中显得响亮,顿时惊动了好几名军官。
赵怀朔几个箭步冲上高地,往南面眺望了两眼,随即跃过岩石,落在傅笙的身旁。
褚威也穿过了灌木丛,见到傅笙的时候,微微躬身示意。
这名经验异常丰富的老军官很明白,为什么在四个盟友里,傅笙单单选择彭柱去办这件事。
因为彭柱是个非常精明狡诈的人,他在长罗亭只要发现半点不对,就会把其他人当做诱饵,自己一溜烟地跑路。
褚威也明白,既然彭柱没跑,还选择动手了,说明傅笙的推测是对的。
鲜卑人调来围拢追杀的兵马确实越来越多,随着罗网逐渐成形,将士们的周旋馀地越来越少。
从前日里,傅笙就觉出不妙。但现在大家才确定,之所以追兵那么多,那么执着,是因为有这么个极其尊贵的鲜卑大人物来了。也正因为大人物看着,滑台方面的追兵才愿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给大人物逗个乐子。
偏偏本方又没有救援的能力。因为韦刺史身边能得人心、能打硬仗的好手,已经在那场失败的偷袭里死伤殆尽。剩下的少数将领比如仓垣守将董神虎之流,顶多率部自保。
这种局面下,再按照成茂等人一板一眼的指挥路数,大家都得死。
幸运的是,想要拿到这份功勋的鲜卑贵人过于自信,亲自下场,于是暴露了他们的存在,而傅笙立即夺兵,布置了映射的方略。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响,是刘锋从洼地另一头跑了来。天寒地冻的,他却只披半身毡袍,光着另半边膀子。
“要动手了是吗?”刘锋粗声大嗓地问。
“为了兜卷住我们,追兵分成多批,散在方圆六七十里的范围。第一时间发现长罗亭遇袭的,顶多两伙人。他们就算要拍鲜卑人的马屁,十万火急赶路,到这里也得用去小半个时辰。所以,大家都别急,可以再歇歇。”
傅笙胸有成竹地回答。
说完他就再度躺下,还拢了拢身上的篷布,免得脖子透风。
这时候北风把天上的浓云吹散了些,天色渐亮,东方有微光洒落,冲淡了林木、岩石的阴影,笼罩在傅笙的身上。傅笙却闭着眼睛,呼吸很平稳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