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上画作的那天,小星星在画纸背面写了一行小字:“给所有在时间里留下温暖的人。”然后他抱着画筒,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小心翼翼地走向美术老师的办公室。
走廊里,春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在磨石子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几个低年级的女生蹲在光斑里玩手影游戏,手指翻飞间,墙上变幻出小鸟、小狗、兔子的影子。小星星看着那些跳跃的影子,忽然想起陈奶奶空手刺绣的样子——手指的记忆,有时候比眼睛更深刻。
美术老师不在办公室。门卫爷爷说,老师们都去会议室开教学研讨会了。“画放桌上吧,我帮你看着。”门卫爷爷笑眯眯的,他认识小星星,常看见这个孩子在校园里写写画画。
小星星把画筒放在老师桌上,正要离开,门卫爷爷叫住他:“孩子,你画的是什么呀?”
“是……一条河,”小星星想了想,“一条光的河。”
“光的河?”门卫爷爷推了推老花镜,“有意思。我小时候,家门口真有条河,夏天在里面摸鱼,冬天在上面溜冰。现在那河填了,盖了楼。”他顿了顿,“但有时候做梦,还能听见流水声。”
小星星心里一动。他想起爸爸说的,老房子不只是砖瓦,是记忆的容器。原来河流也是,即使填平了,还会在梦里流淌。
“爷爷,您会想那条河吗?”
“想啊,”门卫爷爷望向窗外,眼神悠远,“但也不是非要它回来。重要的是记得——记得水是凉的,记得鱼是滑的,记得夏天把脚泡在河里的那种舒服。记得这些,河就没真的消失。”
这话让小星星怔住了。他一直想着怎么留住,怎么传承,却忘了“记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就像爷爷的图纸,陈奶奶的绣片,李师傅的工具——它们本身会老去,但只要有人记得,那些精神就不会消失。
回到家,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爸爸妈妈。晚饭桌上,红烧带鱼的香气弥漫,林绵正仔细地剔着鱼刺。
“门卫爷爷说得对,”霍星澜夹了一块鱼腹肉放到小星星碗里,“我们做老建筑修缮,有时候也不是非要完全恢复原样——那不可能。重要的是保留那种精神,那种生活方式。让住在里面的人,还能感受到老房子的‘魂’。”
“就像陈奶奶绣花,”林绵接过话头,“她说花样可以变,针法可以新,但一针一线的认真不能变。变了,绣出来的东西就没‘魂’了。”
小星星嚼着鲜嫩的鱼肉,若有所思。他突然想到自己的画——那条光的河流,流经的不是具体的物,而是那些精神:认真,专注,珍惜,传承。只要这些精神还在流动,光的河就不会断流。
几天后的美术课上,老师把画作都发回来了。小星星的画被放在最上面,画纸边缘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老师清秀的字迹:“放学后请来办公室一趟。”
一整天,小星星都有些心神不宁。同桌戳戳他:“你的画肯定入围了,我看见老师看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不一定吧……”小星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隐隐期待。
放学铃一响,他就冲向美术办公室。门开着,老师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的正是他那幅画。
“老师……”
老师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来了?坐。”
小星星在椅子上坐下,手心微微出汗。老师把画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
“我先说说我的感受,”老师指着画面下方,“这里的根基画得很好,厚重但不沉闷。特别是这些青石的质感,你是怎么表现出来的?”
“用深灰色打底,趁湿点上更深的点,等干了再用淡墨勾边,”小星星老实回答,“我观察过老房子的墙角石,它们表面不平,有很多小坑,是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
老师点点头,手指移到树干部分:“这些枝桠的走向很有生命力。尤其是这根——”她指着刺绣针线变成的枝桠,“它向上弯曲的姿态,像在努力生长。”
“我是想着陈奶奶刺绣时手指的动作画的,”小星星说,“她的手虽然老了,但捏针的时候,手指有种向上的力量。”
“这就是了,”老师眼睛发亮,“你不是在画物,是在画‘气’,画精神。你看这条光的河流——”她的手指顺着画面最上方的光带移动,“这些光点的大小、疏密处理得很好,近处清晰,远处朦胧,真的有流动感。”
小星星的心跳得快了些:“老师,您觉得……可以吗?”
“岂止可以,”老师直起身,“这幅画被选送参加市里的青少年艺术展了。评委们特别欣赏这个主题——传统与现代,传承与创新,你用很个人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小星星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有个小问题,”老师顿了顿,“组委会希望作者能写一段创作说明,不要太长,说说创作灵感和想法。你能写吗?”
“能!”小星星立刻说。
那天晚上,他摊开本子,对着画看了很久。月光照在画纸上,那些淡淡的水彩色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柔和,光的河流仿佛真的在流动。
他想起很多事情:春天窗台上的芽点,夏天老樟树的浓荫,秋天夹在本子里的红叶,冬天玻璃上的冰花。想起陈奶奶教他绣第一针时温暖的手,李师傅院子里刨花的清香,修鞋大叔说“修鞋是修信任”时的认真神情,爸爸站在修缮好的老房子前眼里的光。
这些片段像河底的卵石,在记忆的河流里静静躺着,被时间的水流冲刷得温润光滑。
他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一段话,然后又修改,再修改。最后誊抄到一张干净的纸上:
“这幅画叫《光的河流》。
“画的下方是老房子的根基,那是我们的来处。从根基里生长出树干,那是手艺和精神。树干分叉成不同的枝桠,每一枝都代表一种传承:刺绣、木工、建筑……枝桠上开出的花,是传承中的温暖瞬间。
“最上方是光的河流。河里流淌的不是水,是那些在时间里留下温暖的人的眼睛、手的温度、专注的神情、质朴的话语。这些光点从过去流到现在,也会流向未来。
“我画这幅画,是因为我相信:物质会老去,但精神不会。手艺会变化,但认真不会。时代会变迁,但温暖不会。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学习,还有人传递,这条光的河流就会一直流淌,照亮每一个需要光的角落。
“而我,只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恰好站在河边,看见了这些光,并想把它们画下来,让更多的人看见。”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窗外的老樟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在为他鼓掌。
几天后,市青少年艺术展在文化宫开幕。开展那天是周六,霍星澜和林绵都请了假,一家人早早地来到展厅。
展厅很大,高高的天花板上垂着柔和的射灯。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画作,五彩缤纷,充满想象力。小星星的画被安排在“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展区,单独占据了一面墙的前方位置,打光特别好。
走近时,小星星发现画前已经站了几个人。一个白发老爷爷拄着拐杖,正仰着头仔细看画;一对年轻情侣在低声讨论;还有个背着画板的中学生,正用手机拍画的细节。
他们悄悄站在人群后面。小星星听见老爷爷在自言自语:“这条河……让我想起我师父。他是做漆器的,手上有七十多种刀法,现在没人会了。但他常说,刀法会失传,但‘匠心’不会。只要还有人肯认真做东西,‘匠心’就还在。”
年轻女孩对男朋友说:“你看这朵花里的小人,老奶奶在教小女孩绣花,好温馨。”
“我喜欢这个,”男孩指着木工枝桠上的场景,“师傅和徒弟一起刨木头,让我想起我爷爷教我爸爸修自行车。”
背着画板的中学生转头看见小星星一家,礼貌地点点头:“这幅画真棒。作者是你吗?”他看见小星星胸前的参展证。
小星星有点不好意思:“是我。”
“我能请教一下吗?”中学生很认真,“这种象征性的表达方式,你是怎么构思的?我们老师总说我们的画太写实,缺乏深度。”
小星星想了想:“我就是……先不急着画,先想我想表达什么。不是‘画什么’,是‘为什么画’。等想明白了,再找能表达这种感觉的形象。”
中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什么,然后道谢离开。
林绵轻轻碰了碰小星星的手,眼里满是骄傲。霍星澜则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画,看着那些在画前驻足、讨论、沉思的人们。
“爸爸,你在想什么?”小星星小声问。
霍星澜回过神,笑了笑:“我在想,你爷爷如果能看到这幅画,会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
“他大概会说,”霍星澜模仿爷爷的语气,“‘嗯,画得有意思。根扎得深,枝叶才能长得旺。’”
他们在展厅里转了很久。其他展区的画也很有看头:有用废弃材料做的环保雕塑,有表现城市变迁的版画,还有用编程和灯光做的互动艺术。传统与现代,在这个展厅里和谐共处。
下午,展厅举办了小型座谈会。几个获奖作品的作者被请上台分享创作心得。小星星是其中之一。
坐在台上,面对台下的人群,他有些紧张。话筒传来轻微的电流声,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创作这幅画的故事。
他讲得很慢,从第一次跟爸爸去看老房子开始,讲到遇见陈奶奶,跟李师傅学刨木头,看修鞋大叔补鞋,自己在灯下学刺绣……他讲那些手艺人说的话,讲他们的手,讲他们眼睛里那种专注的光。
讲着讲着,他不紧张了。那些画面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像那条光的河流,从他的记忆流到话语里,再流到听众的心里。
讲完时,台下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掌声。不是那种礼节性的掌声,而是真诚的、热烈的掌声。
座谈会结束后,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士走过来,递上名片:“我是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你的画和你的讲述,让我很感动。我们正在筹备一个‘少年非遗传承人’项目,想邀请你参与,用你的方式记录和传播传统手艺。”
小星星接过名片,有些不知所措。林绵走过来,替他回答:“谢谢您的邀请,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街道染成金色。小星星一直捏着那张名片,像捏着一个突然降临的可能性。
“妈妈,什么是‘非遗传承人’?”
“就是那些被认定掌握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比如陈奶奶的打籽绣,如果申报成功,她可能就是非遗传承人。”林绵解释,“但‘少年非遗传承人’是个新概念,是想让年轻人用新的方式参与传承。”
霍星澜开着车,从后视镜看了小星星一眼:“你想参加吗?”
“我……不知道。”小星星老实说,“我只是喜欢记录,不是专家。”
“有时候,记录者比专家更重要,”霍星澜说,“专家研究‘是什么’,记录者记录‘为什么’。而‘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手艺值得传承,为什么这些精神不能丢——才是最重要的。”
晚饭时,他们认真讨论了这个邀请。林绵打电话咨询了在文化部门工作的朋友,了解到这个项目还在试点阶段,主要是组织有兴趣的孩子参观、记录传统手艺,然后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绘画、写作、摄影、短视频等——进行创作和传播。
“听起来很适合你,”林绵挂掉电话说,“不强求你一定要学成大师,而是鼓励你观察、记录、思考、表达。”
小星星心里的不确定慢慢变成了期待。他想起展厅里那些看画的人,想起座谈会上听众的眼神,想起门卫爷爷说的“记得就是力量”。也许,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让更多的人“记得”。
周末,他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了非遗保护中心。接待他的正是那天那位女士,姓王,大家都叫她王老师。
王老师的办公室堆满了资料和实物:架子上摆着各种民间工艺品,墙上挂着老照片,桌上摊着厚厚的档案册。空气里有种陈旧的纸张和木头混合的味道,像走进了一个时间的宝库。
“随便坐,”王老师挪开椅子上的几本书,“地方小,东西多,别介意。”
小星星小心地坐下,眼睛被架子上一排泥塑小人吸引。那些小人只有拇指大小,却神态各异:有吹糖人的,有捏面人的,有耍皮影的,个个栩栩如生。
“喜欢这个?”王老师注意到他的目光,“这是一个老艺人做的‘百工图’,一百个传统行当的小泥人。可惜,现在很多行当已经消失了。”
“就像光的河流里,有些光点会消失?”小星星脱口而出。
王老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这个比喻好。是啊,有些光点会消失,但如果我们记得它们,把它们画下来,写下来,拍下来,那它们就没有真的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她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里面是老照片的翻拍: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染坊里飘舞的蓝布,豆腐坊里蒸腾的热气……每一张照片旁边都有文字说明,记录着拍摄时间、地点、人物的姓名和故事。
“这些都是志愿者这些年收集的,”王老师一页页翻着,“有些老人已经不在了,有些手艺已经失传了。但这些照片和文字还在,告诉我们,曾经有这样一些人,这样生活过,这样创造过。”
小星星看得入神。照片里那些专注的脸,那些灵巧的手,那些朴素而美好的器物,和他这半年多来记录的一切,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我们这个‘少年非遗传承人’项目,就是想培养像你这样的孩子,”王老师合上相册,“不是要你们都成为手艺人——那不可能,也不需要。而是要你们成为‘桥梁’,连接传统和现代,连接老人和年轻人,连接消逝的过去和正在创造的未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项目计划书:“具体来说,我们会组织参观、采访、工作坊。每个参与者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向,用一年时间深入跟踪记录,最后完成一个作品——可以是画册,是纪录片,是文集,也可以是像你那样的综合创作。”
小星星翻看着计划书。里面列出的可能方向很多:传统饮食、民间工艺、节庆习俗、老字号店铺、乡村记忆……每一个方向下面都有具体的案例和指导老师。
“你可以慢慢考虑,”王老师说,“不用马上决定。但如果你有兴趣,下周有个启动仪式,可以先来感受一下。”
回家的公交车上,小星星一直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春天的城市,到处都是新绿和花开,但在这些崭新的景象下面,他仿佛能看见另一层城市——那些老房子,老街道,老手艺,老人,像河底的卵石,沉默而坚定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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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成为记录那些卵石的人。不是让它们露出水面,改变河流的走向,而是让路过河边的人知道:看,河底有这么多美丽的石头,它们见证了河流的历史,也构成了河流的现在。
晚饭时,他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想参加那个项目。”
霍星澜和林绵对视一眼,都笑了。
“我们猜到了,”林绵给他夹了块排骨,“但你要想清楚,这会占用你很多课余时间。”
“我知道,”小星星认真地说,“但我觉得值得。就像爸爸修老房子,妈妈整理民间艺术资料,都是在做类似的事。我……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霍星澜举起饮料杯:“来,为我们家第三代‘时间记录者’干杯。”
“什么第三代?”小星星不解。
“你爷爷记录手艺,用图纸;我记录建筑,用方案;你记录生活,用画笔和文字,”霍星澜眼里有光,“这不就是三代传承吗?”
那天晚上,小星星在灯下给王老师写邮件,正式报名参加项目。写完后,他翻开本子,在最新一页画了一个小小的桥,桥的一头是古老的亭台楼阁,另一头是现代的摩天大楼,桥上走着各种各样的人:老人牵着孩子,老师带着学生,手艺人和设计师在交谈……
在桥下,他画了一条淡淡的、发光的河流。
在画的旁边,他写道:
“今天,我决定成为一座小桥。
“桥不改变河水的流向,只是让人们可以从这岸走到那岸,看见对岸的风景。
“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老人与孩子……这些看似遥远的岸,其实只隔了一条河。而桥,就是理解,是记录,是传递。
“我不一定能成为伟大的画家,也不一定能成为精湛的手艺人。但也许,我可以成为一座小桥,让一些人因为走过这座桥,而看见了不一样的风景,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暖。
“光的河流还在流淌。而我将站在河边,既看见光,也记录光,还努力成为光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最微弱的一点光,只要能照亮一个角落,温暖一个瞬间,就足够了。
“春天深了,老樟树的新叶已经舒展开来。明天,我要去告诉陈奶奶这个决定。她一定会说:‘好啊,桥要建得结实些,因为要走很多人呢。’”
写完,他合上本子。窗外的月光清澈如水,静静流淌在春天的夜里。远处隐约传来几声蛙鸣,那是冬眠醒来的生命,在宣告新季节的到来。
而小星星知道,他的春天,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