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朱标问出这句话，江衡的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这意味着，朱标是真的在考虑这么做的可行性。
于是，江衡在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便继续道。
“不急，殿下听我慢慢说。”
“回到刚刚的问题上，请殿下继续回答，如果不把土地当做皇帝的私有物，也不把耕种土地的农民当做谁的佃户，那么殿下觉得，这些百姓还该不该缴税呢？”
这个问题……朱标有些沉默。
他很想说应该，但是，在刚刚的那套逻辑体系被巧妙的击破之后，他却很难再找到支撑起应该这个回答的底气。
然而面对这种状况，江衡却斩钉截铁的道。
“当然应该！”
这般笃定的语气，让朱标眼神一亮，忍不住俯身问道。
“为何？”
江衡道：“原因很简单，人是社会的人，脱离了社会，人是没有办法进行任何复杂的物质生产的。”
如果说之前的话，朱标还能听懂一大半的话。
那么，现在他的头上，就只能飘起一长串的问号了。
为什么这句话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连起来，他就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了呢？
朱标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这位大明朝的太子殿下，头一次对自己的理解能力产生了怀疑。
见状，江衡也有些尴尬。
没有办法，前世做研究的习惯，一不小心就开始用这种论述了，倒是忽略了眼前的人，是个封建王朝的古人，压根没有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自然也听不懂这些现代研究的术语。
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江衡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道。
“那个，总之，我的意思就是，百姓要种地，光有地和种子是不行的，往小了说，还需要水渠，需要道路，往大了说，还需要官府肃清周边的匪患，调解邻里的冲突。”
“简单的说，朝廷为百姓提供保护，百姓在这种安全的环境下才能好好种地，所以他们的收成当中，天然有一份就是要交给朝廷，用以维持这种安全的环境的。”
朱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就继续问道。
“可是，这和刚刚的说法有何不同呢，对于百姓来说，不都是缴税吗？”
江衡摇头：“当然不同，殿下请想，若是世道不安宁，仅仅是种田的遭殃吗？当然不是，做工的，经商的，乃至是读书人，都会难成其业。”
“尤其是经商之人，整日里东奔西走，在城市坊间做贸易，但若是没有朝廷修的大道，没有国家修的城池，他们能安心的做成衣吗？”
“说白了，受保护的不仅仅是农民，只要是大明的子民，享受了这份安宁，就自然要为此付出。”
“而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既然所有人都受到同等的保护，那么起码要交同样的税。”
“甚至于商人本质上，其实是通过交易，占据了原本属于农民的价值，所以他们应该交的税更多。”
朱标到底是聪明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所以，这就是江兄所说的……分配？”
江衡点头：“不错，正是如此，身为统治者，真正要做的事，其实是将那些不该属于某些人的财富，重新剥离出来，然后送到它原本该去的地方。”
“而想要达成这一点，贸易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也是最容易，最有效的手段。”
朱标闻言，很是认真的思索了一番。
但紧接着，他便反问道。
“可是从历史来看，宋朝便是鼓励商业，可到了最后，不是一样难逃复灭吗？”
江衡道：“那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两件事。”
“哪两件？”朱标追问道。
“其一，就象我刚刚说的，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权贵，而不是万民的君父，认为天下财富都是自己的，所以攫取之后，便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而没有真正分配给该分配的人，所以他们败了。”
朱标的神情微动，继续问道：“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
江衡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自然是因为，他们欺软怕硬，只敢挥刀向更弱者，而对于那些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些士绅，权贵，文臣，宗室们，个个都不敢真正翻脸。”
“所以，当外敌真正入侵的时候，这帮人只会摇尾乞怜，靠送钱割地来苟且偷安。”
“但即便如此，到了最后，也终究难逃灭亡。”
和此前一贯的古井无波不同，朱标能够感受到，眼前的少年在说这番话时，语气中的认真，和往常都不一样。
于是，他沉吟片刻，很快便摇了摇头，道。
“江兄，孤不知道大明未来会走向何方，但是至少有一点孤心里明白，我大明，绝不可能和赵宋一般，窝窝囊囊的延续下去。”
“若是有朝一日，大明也成了那般模样，那孤倒是希望，早些有人举起义旗，将它亡了才好！”
江衡诧异的看了对面的朱标一眼，言语中有些惊讶。
“太子殿下这话，倒不怕被陛下听到？”
朱标无奈：“江兄到底是对父皇，有多大的偏见，父皇他虽然有时候固执了一些，但是总不至于为了大明延续，连骨气都不要了。”
江衡闻言，倒是也轻轻点了点头。
洪武大帝别的地方可以指摘，但是这一点确实没的说。
有明一朝，虽然是永乐时期，才迁都到的北京，但是一个王朝的骨气和性格，却往往只会被开国之君塑造。
所谓不割地，不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般骨气，和老朱的性格，是绝脱不开关系的。
“总之……”江衡倒是没有在这般感慨当中沉湎太久，很快，他就继续道。
“要想王朝能够延续下去，分配是重中之重，而想要更好的分配，就得掌握贸易这个利器，尤其是海贸，可以将他国的利益攫取到自己的手里，然后反哺给大明的百姓。”
“只要能够用好这一点，别的不说，至少未来的百姓，一定会感谢现在做出决定的这个人的。”
江衡的语气有些惆怅。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有明一朝，正是世界发生剧烈改变的时间段。
就是因为在这段时间没能抢占先机，反而让满清趁机所占，这才有了那百年的艰难挣扎。
所以，他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大明能够率先成为海上的霸主，那么一切，又会不会有所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