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衡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顿时让在场的几人陷入了沉思。
尤其是朱元璋，他迟疑了片刻，竟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手从御案上提起笔，在纸上将自己刚刚听到的几个关键词都给写了下来。
这番动作，倒是让江衡有些始料未及。
隔得远远的，他自然是看不清楚，朱元璋到底写了什么。
但其实也不必他看，片刻之后，老朱抬起头来，道。
“你方才说的，土地兼并，苛捐杂税，派系林立，明争暗斗，军队腐朽，逃兵众多，哦，还有最后的那句藩屏之策，挨个跟朕解释清楚。”
随后，他把笔递给朱标，吩咐道：“标儿，你来记录。”
江衡也有些发愣，要知道，之前提到朱标和朱樉结局的时候，老朱的态度也很认真，但是，却都和现在不一样。
现在的老朱应该说已经不能用认真来形容了，而应该说是郑重，甚至这份郑重当中，还带着几分渴求。
这着实是让江衡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得不说，老朱也是个善于看透人心的高手，见江衡此时的神色，便大致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开口道：“朕记得你之前跟朕提起过，你‘穿越’之前，是研究明史的？”
“是……”江衡点头。
既然要抱大腿，自然得有自己的价值。
所以，他在那天见面的时候，其实就跟老朱介绍过自己，只不过当时老朱只关心朱标的结局，对这一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重视的意思。
老朱继续道：“历来朝廷当中，都设有史官，朕原本以为，你在后世也是差不多的官职，但从你方才所言，朕大约明白，你所说的明史研究，应该和我大明的史官不同，不仅仅是在记录历史，而且还在以史为鉴，知兴衰更替。”
江衡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好象明白点了。
怪不得他在老朱面前，总是感觉对方一点都没有洪武大帝的样子，反倒象个动不动就暴脾气的老头。
敢情这老朱也是看人下菜碟。
在之前的他看来，江衡就是个史官的角色，最大的作用，就是知道一些大明未来会发生的事。
虽然这也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却未必能够达到老朱心目当中人才的标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江衡刚刚说的这番话，虽然看似普通，甚至对他自己来说，可以算是最基本的常识了。
但对于现在的大明来说，却无疑是妥妥的新知识。
果不其然，下一刻，朱元璋也叹了一声，道。
“朕虽起自寒微，但一直勤勉好学，哪怕是在战阵之上，也不曾放下读书，但即便如此，遍览史书之下，也未尝能够真正读懂王朝兴衰倾复之理。”
“历朝历代，不乏有贤者大儒想要理清其中根由，但众说纷纭，难有实论，方才江卿家你所言虽然简单，但却能切中要害，故而，朕想请你详加论述，以助朕能更好治理大明江山。”
这话说的诚恳真挚，满满的都是求才若渴的期待。
江衡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么正经的朱元璋，还真让他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番话一出，他心里倒也明白了老朱为什么会发生这般转变。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老朱就是纯纯的一个老农民思维的ps加强升级版。
他的底层代码只有一个，那就是守住家业！
所以对老朱来说，能够帮他让江山延续下去的，都是最值得重视的人才。
对于这样的人才，老朱甚至愿意亲自放下身段，要啥给啥，象是现在这样态度好点，那就是最基本的操作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江衡反而松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说后世学界的一些基础看法，这套理论被我们称之为唯物史观，也即认为物质条件的发展，推动历史进程的发展。”
“唯物……史观？”
老朱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说实话，江衡此时的感觉也挺奇妙的。
在一个封建帝王面前说这几个字，总觉得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当然，他也只是简单一提。
老朱这种人，连孟子民贵君轻的观念都接受不了，真要是跟他探讨历史是唯物的，说不准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
于是，江衡很快话锋一转，道：“方才我所说的那些王朝复灭原因，总结下来，后世将其称为历史周期律，又叫三百年定律。”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王朝的极限寿命，基本都在三百年以内，如果做得好的话，能够稍稍延缓一些灭亡的时间，但如果做的不好，可能一两百年，就会走到倾复的局面。”
“当然，我说的是大一统的王朝，割据政权不算在内，包括东汉末期，董卓裹挟汉献帝之后，朝廷名存实亡的状态，也不算在那。”
“三百年定律？”
老朱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似乎想起了什么。
此时，一旁正在记录的朱标也抬起了头，若有所思道：“西汉国祚二百一十年，东汉一百九十馀年，若是刨去汉末争霸，也的确差不多就是三百年。”
“至于唐宋元，也基本如此，唐朝有国二百八十九年，北宋南宋相加不到三百二十年，元朝更是不到百年……”
这些事情对于自小接受良好教育的朱标来说，都并不算是什么稀罕的知识，但是，象是刚刚这样仔细的历数和总结，却是从未有过的。
认真的细细数了一遍之后，朱标顿时有些惊讶：“父皇，还真的是，所有的大一统王朝，基本上寿数都在三百年上下，难道说，这当真是王朝兴衰的跨一个坎吗？”
老朱对这个结论，也有些沉默。
或许对于现代人来说，这些都是基础的知识，但是在古代，能够读书的人本就少，能够通晓史书的人就更少了，基本都是一方大儒。
就算是能够把史书都读遍了，这种归纳总结的思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这种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结论，对于朱元璋父子来说，的确还是有些新奇的。
沉默了片刻，老朱最终还是张口问道。
“小子，你的意思是，就算咱的大明治理的再好，也终究最多只能传承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