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普本来被皇帝拍案而起吓了一跳,见他重新坐下后才稍微松口气。此时连忙躬身回答:
“回陛下,是的。旅顺失守,致我大明失去辽南最后一个战略支点,建州女真控制整个辽东半岛,已经能够直接威胁登莱和山海关安全。”
袁可立在登莱时,打得努尔哈赤四处逃窜,形势一片大好。武之望上位不过一年,辽东竟然丧师失地,崩坏至此。
痛!心绞痛!痛到不能呼吸!
朱由检一口气赌在胸口,想找个地方发泄:“武之望现在何处?”
“武之望因与东江毛文龙矛盾不可调和,天启五年已调南京任职。”李国普回答。
“本轮厘员补缺,不得考虑武之望。”朱由检咬牙切齿道。
虽然现在不适合直接翻旧帐,追究武之望不救张盘之过,但是作为皇帝,想把他钉死在现有位置上还是轻而易举的。
历史上武之望后来还去陕西当了几年巡抚。现在?想屁吃呢!
甚至,今日奏对传出去之后,善于逢迎圣意的言官如杨维垣之流,说不定会对武之望群起而攻之呢。
相信,有眼力见的大臣会旧事重提的。届时,自己再顺势弄死他也不迟。
武之望啊武之望,你最好比让朕抓住把柄!
“臣,遵旨!”李国普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当即领命。
张盘战死,旅顺失守,确实影响巨大。
李国普和武之望也不熟。
眼见皇帝正在气头上,善于明哲保身的摸鱼达人李国普,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拂逆圣意,替武之望求情。
“张盘乃大明之冠军侯也!奈何早逝!”朱由检一言断绝武之望仕途后,又心痛起张盘来,语气中满是惋惜与不甘,“李卿,朝廷对其壮烈殉国,可有抚恤?”
陛下竟然把张盘类比冠军侯霍去病!
李国普略一思索,便明白张盘为何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高。
而皇帝在张盘战死近三年后,仍然亲自过问其阵亡抚恤,想来是有更深的用意。
猜到了几分皇帝心思的李国普,拱手回道:
“陛下,张盘以副总兵之身血战阵亡,朝廷追赠特进荣禄大夫,并荫其子张维为世袭指挥佥事。与其实际战功相比,略显平淡了些。”
素来保持中立的老滑头李国普,竟然讲出这种有倾向性的话,这让朱由检略感有些惊讶。
不过他此时关注的重点不在李国普,而在于张盘的死后尊荣。
这种待遇,与张盘战功的战略意义相比,何止是略显平淡,简直就是过于寒酸。
不过转念一想,以武之望系与东江毛文龙系之间的矛盾,失去袁可立支持的张盘,战死后能有这样的抚恤,也算是朝堂党争下的无奈结果。
自从袁可立离开登莱,张盘战死,大明群臣皆是主张防守,再无主动进取之人。
哪怕是后世声名崇高的孙承宗,也只是在防守上有所作为,而已。
他倡导的关宁锦防线,在未来十多年里,消耗朝廷白银数千万两,成为拖死大明的吞金兽。
即便如此,孙承宗、袁崇焕之流的所谓功绩,依然被文官集团吹上了天,真是不知所谓。
说起来,明末陷入财政危机的历史怪圈是怎么样的了?朱由检有点魂游天外。
是了,财政困局的起点是辽东战事。
为了应对建州女真崛起,自万历末年开始加征“辽饷”,农民不堪重负起义。
为了镇压起义,朝廷只能加征“剿饷”,农民不堪重负爆发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为了镇压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朝廷继续加征“练饷”,于是又引发更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如此恶性循环,终于内外交困,全面糜烂,彻底灭亡。
这就是“越征越反、越反越征”的死循环。
要脱离这个死循环,首先就不能陷入关宁锦防线这个持续性失血的天坑,必须重拾主动进取之心。
想通之后,朱由检眼神变得坚定,对李国普沉声道:
“李卿,张盘攻城略地震慑建奴,收复辽南数百里失地,最终以孤军守孤城,力战殉国,此等功绩,远超寻常战将。”
“朝廷原有抚恤太过寒酸,当重议追赠——朕意,追封张盘为冠军侯,赐谥号‘忠烈’,以彰其功、慰其魂,亦显朝廷对实干猛将之荣宠与惋惜。”
冠军侯乃汉武帝专为霍去病敕封之爵,像征着勇冠三军、开疆拓土的无上战功。
千年以来,被封冠军侯者,不足一手之数,朱由检以此爵追封张盘,其深意不言而喻。
不等李国普开口,朱由检继续道:
“朕还要在寿陵之侧,择一块吉地,为张盘敕建‘冠军祠’,四时祭祀。让后世子孙皆记其忠勇,也让天下将士知晓,只要敢战、能战、为大明建功,即便身死,朕亦会给予至高尊荣。”
什么!
李国普惊呆了。
皇上这是……这是……
哪怕历来稳如老狗的李国普,对于皇帝这种思维,也是一时难以理解。
不过,出于自保本能,李国普并没有马上反驳皇帝的提议,而是试图理解皇帝的意图。
“陛下,重议张总兵抚恤,问题不大。”李国普先把自己站在皇帝一边,保证政治正确,然后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臣愚钝,恳请陛下明示,为何追封‘冠军侯’,并敕建‘冠军祠’,四时祭祀?此举实在……略显惊世骇俗了些,恐遭朝堂非议。”
这就是李国普在党争异常激烈的明末朝堂中,始终保持屹立不倒的政治智慧。
他没有特别坚定的立场,只站在对自己有利的一边。
也没有特别坚持的态度,既听有道理的,又听有力量的,讲究一个底线灵活,谁也不得罪。
而这,也是朱由检不反感李国普的原因。
有理就说理,没理就说力。只要自己保持有理,或者保持有力,就能控制住李国普这种明哲老滑头。
见李国普询问,朱由检耐心解释:
“皇兄曾言,女真之于大明,尤如匈奴之于大汉,不可一日懈迨。”
朱由检再次抬出先帝遗言,把女真从群臣以为的“癣疥之疾”提升到生死攸关的血海世仇和战略性死敌,牢牢占据贯彻先帝遗愿的政治正确。
“汉武帝以冠军侯北击匈奴,成就千古霸业。我朝衮衮诸公,只知固守不前,空耗国帑。朕登基三月,竟无一人敢言北击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