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目定口呆地盯着杨维垣。
这家伙,竟然同时弹劾内相和外相,这是谁的部将!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生猛的?
杨维垣不管别人的目光,自顾道:
“臣闻昨日陛下念及先帝旧情,欲予魏公公荣退恩赏,此乃陛下仁德!然,魏公公竟自请‘内阁票拟’,而元辅竟欣然应允,此实乃骇人听闻,窃取皇权,内外勾结之渐也!”
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给旁人打断的机会:
“我大明祖制,内廷宦官之赏罚黜陟,权柄尽在皇上。此乃隔绝内外,防止宦官与朝臣交通,祸乱朝纲之根本!”
“今魏公公一言,便可令内阁票拟其身后恩赏;他日若另有权阉效仿,内阁是否亦可票拟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之人选?”
“长此以往,内外之防荡然无存,宦官与阁臣互为奥援,皇权旁落,将置陛下于何地?!”
“黄阁老受国厚恩,位居元辅,非但不据理力争,维护纲纪,反而阿附权阉,行此僭越之事,其心可诛!”
“臣恐此例一开,大明二百年之祖制崩坏于今日!臣冒死进谏,恳请陛下立罢此事,严惩相关人等,以正视听,以护皇上威严!”
杨维垣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
他直接把“内阁票拟宦官荣退”这件事,拔高到了“破坏祖制、窃取皇权、内外勾结”的谋逆高度。
这不仅是在攻击魏忠贤,更是把首辅黄立极拖下了水,而且用的是维护皇帝绝对权力的至高理由。
他之所以如此拼命,正是因为之前弹劾崔呈秀后,他已自绝于阉党。刚刚又把魏忠贤推向离任审计,更是把魏忠贤得罪得死死的了。
若不趁势将魏忠贤一派彻底打死,待其缓过气来,他杨维垣必死无疑!
所以,杨维垣别无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把自己彻底绑定维皇权忠诚卫士,以求得到皇帝的支持和保护。
而杨维垣的这一番话,等于是开辟了对抗阉党的新战场,东林党人瞬间就嗅到了将阉党内核一网打尽的绝佳机会。
钱谦益几乎是踩着杨维垣的尾音出列,声音激动颤斗:
“陛下!杨御史所言,振聋发聩,句句忠言!祖制不可违,皇权不可分!内阁票拟内廷之事,此乃亡国之兆!”
“臣请陛下即刻收回成命,并追究魏忠贤勾结外廷之罪,以及黄立极谄媚权阉、紊乱朝纲之罪!”
“维护祖制,清剿奸佞!”
“臣附议!”
“臣等附议!”
杨维垣的弹劾和东林党的群起攻之,如同冷水泼入滚油,让整个文华殿炸开了锅。
一时间,以东林党为首的清流官员纷纷出列,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形成了强大的舆论压力,矛头直指黄立极和魏忠贤。
魏忠贤站在勋贵班列前,低着头,极力隐藏对杨维垣和东林党的滔天恨意。
杨维垣这厮,是要把他往死里整!
而且这一招“维护祖制”、“守护皇权”,实在狠辣至极,打得他根本无法正面反驳,稍有不慎,恐有灭族之祸。
魏忠贤心中飞速盘算,总算勉强找出一条可能的生路。
他没有看咄咄逼人的杨维垣,而是面向御座,用一种饱含屈辱与悲怆的姿态,重重叩首,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声音沙哑而沉痛:
“陛下!老奴……老奴是个残缺之人,蒙先帝与陛下天恩,得以伺奉左右,常感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他开场先定下“孤忠老奴”的基调,将政治斗争转向个人情感的维度。
“杨御史说老奴串联阁臣,窥视皇权……此诛心之论,老奴……万死不敢承受!亦无从承受啊!”他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老奴为何自请内阁票拟?正是因为老奴深知,自身伺奉两朝,是非功过,天下争议极大!”
“若荣退之恩赏,仅出自陛下内旨,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必谓陛下念旧忘公,偏袒内侍!此乃陷陛下于不公不义之地!老奴……于心何忍?!”
这是魏忠贤的第一个自救锚点,将“个人请求”升华为“维护君德”,勉力抢占不同于“维护皇权”的另一个道德制高点。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攻击他的官员,悲愤道:
“老奴甘愿将此身荣辱,付与廷议,付与青史!纵使被千夫所指,纵使被削尽荣华,老奴亦无怨无悔!因为老奴要让天下人知道,咱们大明的皇帝,行事光明磊落,不徇私情!”
“老奴更要让后世之内官看看,即便如老奴这般,其功过亦可由天下贤士公论,休想再蒙蔽圣听,窃弄权柄!老奴此举,非为自身,实为成全陛下之圣德,铸就约束内宦之铁律!”
将“自身权谋”包装成“献身壮举”,这是自救的第二个锚点。
虽然将自身功过付诸青史公论,必定对自身极为不利,但此时魏忠贤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先过了杨维垣弹劾这关,大不了在内阁票拟时注意一点,还有操作的时间和空间。
说到动情,魏忠贤以头抢地,泣不成声,老泪横流。对于眼泪的收放,魏忠贤在天启时期早就熟练掌握了,此时演绎,更是炉火纯青。
“陛下……老奴伺奉您与先帝,从未敢有半分异心。今日……今日朝堂之上,老奴仿佛又成了那结党营私、窥视神器的权奸……老奴不怕死,只怕……只怕陛下您……误信了老奴会害您啊!”
魏忠贤这番声泪俱下的表演,极其高明。
他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潜在的规则破坏者”,塑造成了一个“为了皇帝名声和朝廷法度,不惜牺牲自我、以身作则的悲情英雄”。
一时间,连部分非东林党的官员都为之动容,觉得攻击一个如此“深明大义”的老太监,似乎有些过分。
就在这情绪被魏忠贤调动起来的微妙时刻,首辅黄立极出列了。
他先是向着魏忠贤的方向,投去一个“我懂你”的复杂眼神,然后缓缓转向御座,持笏躬身。
有魏忠贤的深情表演在前,黄立极不慌了。
他准备扭转形势,把这个制度定下来,让文官集团再次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