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北城,某心理康复中心咨询室。
阳光通过百叶窗,在地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熏衣草精油的安宁气息。
“季夏,我们再试一次。”心理医生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引导性。
“试着回想一下,那个最后的瞬间。你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
季夏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无意识地交握,指尖冰凉。
她努力地、顺从地去想。
然而,熟悉的、如同钢针攮刺般的剧痛,立刻从太阳穴深处炸开!
眼前瞬间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胃里翻江倒海。
“不……不行……”她猛地弯下腰,捂住头,声音因痛苦而颤斗。
“想不起来……头……好痛……”
医生立刻停止引导,递过温水,语气充满理解和安抚。
“好了好了,不想了。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ptsd的恢复需要时间,尤其是涉及至亲至爱生命受到重大威胁的创伤,记忆封闭是大脑最本能的保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季夏接过水杯,指尖还在细微地发抖。她闭着眼,等那阵灭顶的绞痛缓缓退潮。
是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是她这一年的“新伙伴”。
她记得所有事:栾涌县的越界开采,魏弢的多重面孔,矿难的爆炸,甚至最后那一刻,江砚钦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将她护在身下。
但她 “感受” 不到。
关于江砚钦的一切,尤其是他们之间那些浓烈的、具体的相爱情感和细节,象是被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钢化玻璃隔开了。
理智上她知道他们曾深爱,手机里青海星空的视频、那枚他亲手做的三叶草书签、亲友的诉说,都是冰冷的证据。
可情感上,那里是一片荒芜的冻土。
每次试图强行穿越那层玻璃去触碰,大脑就会激活最严厉的惩罚——头痛欲裂。
与她这矫情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砚钦那边堪称医学奇迹的恢复速度。
圈子里都在传:那位江总,伤得那么重,结果躺了没多久,就开始在病房里开跨国视频会。
医生都说不可思议,最后只能归结为“意志力与身体素质的极端结合”。
或许,还有在西南边境无数次生死一线间,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保护与求生反射。
在他不顾一切救她的那一瞬,如何用身体最大限度护住要害、抵消冲击,已成了刻进他骨头里的肌肉记忆。
季夏听说这些流言时,正在喝调理神经的中药,药汁苦涩,萦绕舌尖。
她默默放下药碗。
看,有人连生死关都闯得举重若轻,而她却连想起他都会头痛。
季同学因此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像差生面对学神那种无处着力的气闷。
这份气闷,在她一次例行公事的通话中,不小心流露了出来。
那时他问她北城天气,她答了,然后不知怎的,低声嘟囔了一句。
“……反正江叔叔你身体好,什么天气都不怕。”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他低沉的带着一丝微妙笑意的声音:“身体是还好。不过季夏,”
他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淅与直白,穿过电波,稳稳地落在她耳畔: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季夏握着手机,愣住。
“头痛就别硬想。”他的声音放得更缓,“那些旧帐,我自己清楚就行。”
季夏很快就清楚了他这话的意思。
因为某叔叔的各种礼物以及某叔叔本人,开始频繁出现在她身边。以至于北城深城两地政商界几乎没人不知道。
沉舟那位不近女色的江总,在高调追求北城市府办的季秘书。
想不起,他就重新追,重新让她爱上他。
跟心理医生敲定下次见面时间,季夏放在一旁的公务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孟市】。
季夏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状态,接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淅平稳:“孟市。”
“恩。”
电话那头,孟长林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洁,但经过一年的并肩作战和生死考验,这份上下级关系里,早已沉淀下深厚的信任和无需多言的默契。
“中午有空吗?老地方,吃个饭,有事跟你说。”
“好的,孟市。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季夏向医生告辞。
走出康复中心,北城春末的风带着暖意,吹在脸上。她抬头看了看天,湛蓝如洗。
栾涌县的案子,在孟长林雷厉风行、一查到底的铁腕下,早已尘埃落定。
牛向群已埋在矿下。魏弢及其背后的保护伞被连根拔起,震动全省。
孟长林也因此番雷霆手段和卓着政绩,仕途更上一层楼。
而她自己呢?
身体上的伤早已痊愈,工作能力甚至因为经历淬炼而更加沉稳干练。
因为在栾涌县事件中的突出表现,加之孟市极力推荐。她如今已是三级主任科员,正科级。
不到24岁就摸到了副处级的门坎。在体制内,这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跨不过的天堑。
午餐的私房菜馆小包间里,孟长林等她坐下,直接切入正题:
“我的调令下来了。去深城。”
季夏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孟长林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去那边依旧是主管经济,位置空出来了。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向他们推荐了你,作为我的秘书,一起过去。”
季夏猛地抬起眼。
深城。
那个……他在的城市。
“当然,这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孟长林放下筷子,目光锐利而坦诚。
“以你目前的状态,留在北城,在熟悉的环境里,按部就班,是最稳妥的选择。我会拜托市府的熟人照顾你,你小舅舅也能照应。”
“去深城,”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缓。
“意味着全新的挑战,更高的平台,也更复杂的环境。你的……个人问题,也可能面临更多的关注和潜在的压力。”
他看着季夏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现在回答。”
孟长林最后说,“给你一周时间考虑。无论你怎么选,我都尊重。”
孟长林话音刚落,季夏已放下了筷子。
“不用一周,孟市。”她抬起头,目光清亮,答案早已在心中沉淀分明。
“我想去深城。”
孟长林看了她两秒,只回了一个字。
“好。”
午餐结束,走出餐馆时,季夏才放任那股盘踞在心底的真实情绪浮现。
北城的风四季分明,可她清淅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股更强大的引力,确切地说是被远在南方的某个人,稳稳地牵引着。
不是理智的分析,不是职业的规划。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朝向,像候鸟知南,像江河赴海。
她知道,这一次南下,不是奔赴一个岗位。
只为一个人。
这个念头清淅浮现的瞬间,她没有尤豫,从包里拿出了手机。
屏幕亮起,她径直点开那个置顶的、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天气预报”和“无聊日常”的对话框。
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季夏】:我要来深城了。
发送。
几乎在信息显示“已读”的下一秒,他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只有三个字,却稳稳接住了她跨越山河的奔赴:
【江砚钦】: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