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4日,北城,栾涌县。
晨雾还未散尽,三辆黑色的公务车已驶离县政府招待所,直奔县郊的矿山。
头车里,孟长林闭目养神,季夏坐在副驾,膝上摊开着今日的行程——永恒鑫矿业,安全生产检查。
永恒鑫是纳税龙头,连续三年的“安全生产先进单位”,汇报材料厚实,井口干净得能反光。
县里的领导赔着笑,永恒鑫的总经理牛向群更是早早候在矿办大楼前,西装毕挺,笑容热络。
“孟市,欢迎欢迎!我们永恒鑫一直把安全放在第一位,这是我们的生命线……”
牛向群引着众人往会议室走,嘴里是滚瓜烂熟的套话。
孟长林脚步没停,甚至没看那间准备好的会议室一眼,声音平稳地截断了对方的话头。
“直接下井。”
牛向群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笑得更加殷勤。
“好好,领导深入一线,作风实在!我这就安排,咱们去东郡一号巷,那里是我们最新的智能化工作面,条件最好,最能体现我们的管理水平……”
“不去那里。”
孟长林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巨大的井下巷道示意图,食指直接点在了图纸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去这里,西二辅助巷道。”
牛向群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西二巷……那是条老巷,设备旧,环境复杂,关键是……
“孟市,那边……那边正在做设备维护,恐怕不太安全,也看不出什么……”
“维护?”孟长林终于侧过头,看了牛向群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北地初春化冻的河面,底下是刺骨的寒流。
“正好,看看你们怎么维护的。”
一个小时后,西二辅助巷道深处。
矿灯的光柱刺破昏暗,照亮漂浮的粉尘。空气潮湿,带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
孟长林走得很慢,他的目光掠过巷壁的每一处支护,掠过电缆的接口,掠过通风渠道的拐角。
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停下,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抹一下液压支柱的表面,或是弯腰,查看一根固定锚杆的螺帽。
牛向群跟在一旁,心跳如擂鼓。
他试图讲解,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显得空洞。孟长林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但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压力。
忽然,孟长林在一处岔口停下,目光落在几台被半遮的钻探设备上。
他没有立即质问,而是转向牛向群,语气平常:
“牛总,你们去年第三季度的设备采购清单里,好象没有 ‘凯山重工ksd-280’ 这个型号。”
“这台机器……是新到的?”
牛向群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巷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设备冷凝水的滴答声,象在倒数。
孟长林不再看他,对专家点了点头:“拍照,记录串行号。重点查一下它的定位轨迹和开采日志对不上。”
检查继续,气氛却已彻底凝固。
在另一处,孟长林让随行技术人员检查瓦斯传感器。
技术员很快发现,其中一个传感器的数据线接口有重新接驳的痕迹,疑似被接入了仿真正常量据的旁路设备。
孟长林听完汇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摘下手套,对脸色惨白如纸的牛向群说了自下井以来最长的一段话,每个字都象冰珠子砸在巷道里:
“牛总,三件事。”
“第一,你们在用未登记、来源不明的新设备,在规划开采范围外作业。这叫越界开采,是盗采国家资源。”
“第二,你们篡改安全监测数据,人为制造系统正常运行的假象。这是在拿工人的命当儿戏。”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如锥,钉在牛向群脸上。
“明天之前,我要在县政府的会议室,看到你们真实完整的开采图纸、近三年全部的设备出入库记录、安全日志原始数据。”
“记住,是全部。”
他看了一眼腕表:“现在,上去。”
回到县政府的临时办公室,门一关,牛向群几乎瘫软在椅子上,颤斗着拨通了魏弢的电话。
“魏总,完了,全完了!孟长林他不是来检查安全的,他是来要命的!”
“他看见了……他全看见了!越界的钻机、改过的传感器……他明天就要所有原始资料!”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然后,魏弢的声音传来,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阴寒。
“他知道多少?”
“他……他没明说,但他指的位置,就是我们在吃的那条富脉!魏总,您得想办法……”
“你先稳住他,我亲自过来。”电话那头魏弢的声音依旧沉着,但语速快了一分。
“在我到之前,他要什么资料,就‘准备’什么,态度要无比诚恳。记住,拖住。”
当天下午,前往栾涌县的高速路上。
魏弢坐在车内,面色阴郁。他动用了所有关系网去打听孟长林,反馈回来的结果出奇的一致。
孟长林是北城乃至全省少有的铁腕少壮派。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出了名的硬茬。
魏弢的心沉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一个下来走个过场的副市,用惯常的“人情+利益”组合拳就能摆平。但现在看来,这人怕是不好搞定。
但他还不能放弃。他手上还有两张牌。
傍晚,魏弢以“汇报企业长远发展设想”为由,终于在一间小会议室里见到了孟长林。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充满对领导的敬佩和对地方经济的忧心,最后巧妙暗示。
“孟市为地方发展如此操劳,我们企业也想尽一份心。”
“听说市里儿童福利院的设施有些老旧了,我们永恒鑫愿意匿名捐赠一笔专项资金,全力支持您的公益事业……”
这是极高明的手法,将hl包装成慈善,且针对的是领导的政绩和软肋。
孟长林听他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杯底与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魏总,福利院的善事,欢迎你做,跟民政局按正规流程办就行。至于我,”
他抬眼,目光象两把冷刀,“我的职责是看好国家的矿山,和矿工的安全。其他的,与我无关。”
魏弢走出会议室时,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然后,他看到了等在外间的季夏。
季夏今日见到永恒鑫幕后这位“真正的老板”时,也是愣了下。
她见过这个人,一面之缘。
当初她在深城做唐氏儿慈善项目时,在萤火之家与魏弢有一面之缘。
当时他对待那个唐氏儿小斌的态度,让季夏一度以为,他是个真正有善心而非做秀的企业家。
当晚,县政府走廊拐角的茶水间,季夏出来接水,与恰好在此的魏弢相遇。
魏弢正望着窗外,闻声回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温和笑意。
“季夏?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季夏礼貌点头:“魏总,您好。确实很巧。”
“是啊,缘份。”魏弢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
“底下人做事不周全,惹出些误会,劳动孟市和你们辛苦跑这一趟。我这次来,就是想把误会澄清,该整改的我们一定痛下决心。”
他说得诚恳,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行政遐疵。
这时,他手机响起视频通话的铃声。他看了眼屏幕,脸上瞬间换上一种宠溺的柔和表情。
“哎,是家里孩子,粘人得很。抱歉,我接一下。”
他并未走开,只是侧了侧身,接起视频。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立刻传出来。
“爸爸,你什么时候来看我?我想你了。”
季夏本是礼节性地移开视线,但那孩子的声音和侧脸轮廓,象一道闪电击中了她——是滔滔!
佳宁姐的儿子! 她绝不可能认错那个在佳宁姐身边怯生生叫她“姐姐”的孩子。
她猛地抬眼看着魏弢,眼中满是震惊。
这个在深城认真做慈善的男人,这个让佳宁姐绝口不提、独自抚养孩子承受了无数白眼的“南方老板”,竟然就是他!
魏弢仿佛毫无察觉她的惊愕,对着镜头温声哄着。
“滔滔乖,爸爸忙完就回去。要听妈妈的话。”
“那爸爸周末陪我去游乐场好不好?”
“好。”他语气自然,俨然一个慈父。
那边传来滔滔开心的声音,带着约定,“滔滔会在游乐场一直等爸爸。”
挂断电话,他转向季夏,脸上浮起一丝愧疚与惆怅。
“不好意思,让季秘书见笑了。是我家小子,从小胆子就小,特别依赖我……”
“唉,也是我亏欠他们母子太多,他妈妈性子倔,带着孩子回北城,我总想弥补。”
他观察着季夏眼中尚未褪去的震惊与复杂,知道亲情的楔子已经钉入。话锋随即一转,声音压低,带上推心置腹的意味。
“季秘书,你看,我们这些人,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市场就这么大,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有些事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反而更没底线。但我们永恒鑫,至少保证了上千号工人的饭碗,县里的税收……。”
“分寸,我们一直是有的。”
说着,他以一个极快且隐蔽的动作,将一个薄如名片却质感特殊的黑色金属卡片,顺势滑入季夏手中笔记本的封皮夹层。
他的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一点心意,绝不为难您。只是希望您在孟市那边……万一有什么风声,能想起滔滔还需要爸爸。”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对吧?”
他的眼神,满是父亲对孩子的温情。他赌的是人性的柔软与权衡。
季夏感到那卡片象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指尖一颤,那卡掉到了地上。
她抬起头,脸色微白,但目光清澈坚定。
“魏总,您家里的事,我无权过问。但孟市要的是国法如山,是公道人心。”
说完,她不再看魏弢骤然僵住的脸色,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伐没有一丝尤豫。
是夜。
面对牛向群和心腹,魏弢的脸上再无半点平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狰狞。
“打招呼?没用。送礼?人家不收。连个小姑娘都攻不破……”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牛向群早已去热锅上的蚂蚁:“那现在怎么办?你要不要再跟上面……”
魏弢直接打断他:“他把我们所有的活路都堵死了。那我们就只能……”
他的目光落在井下图纸上,终于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冰冷的字:
“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