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城厢,像一块被岁月浸透的陈年醃菜,每一条弄堂的褶皱里都散发著潮湿、复杂且又顽固的气味。
沈砚之提著一小袋米糕,按照妻子林秀芝“无意”中提起的地址,在蛛网般的巷弄里穿行。他最终停在了一家门脸破败的造纸作坊前,一块褪了色的“齐氏纸坊”的木匾,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敲了敲门,门內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咳嗽声,和一个苍老而警惕的问话:“哪个?”
“齐师傅,我是王老师的学生,来看看您。”沈砚之报上了妻子同事的名號。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只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王学生?他不曾提过有你这个朋友。”门缝里的人声音沙哑,“米店关门了,特务公干也走错门了。此地不留客。”
说罢,门就要关上。
沈砚之没有强求,也没有慌张。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方块,从门缝里递了进去,语气平静地说道:“老师傅,我不问別的。只请教一样东西,您掌掌眼。这是我从一张洋行里流出来的废票子上分离出的纸浆,里面混了一种南洋的藤麻,纤维极韧,却又用了一种桐油熟料的老法子去脆,让它手感绵软。这种中西合璧的手艺,整个上海滩,我想不出第二个人能有这本事。”
这是匠人与匠人之间的对话。
门內的呼吸声,陡然一滯。
几秒钟后,那扇紧闭的木门,缓缓地、不情愿地打开了。一个身形佝僂、满手老茧、眼神却像鹰隼般犀利的老人,死死地盯著沈砚之。他就是齐师傅。
他將沈砚之让进作坊,屋里一股纸浆发酵的酸味和桐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齐师傅將那块纸浆放在石臼上,用指甲捻了捻,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查这种东西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一个被这种东西害了家的人。”沈砚之回答得含糊,但眼神中的悲愤却无比真诚。
齐师傅沉默了。他盯著那块纸浆看了许久,仿佛在看一个他亲手孕育、却又背叛了他的怪物。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一年前,有个日本人,还有一个翻译,拿著这种南洋来的藤麻浆找到我。他们要我用祖上传下来的十八道工序,做出一种纸一种能骗过所有人眼睛的纸。价钱,他们隨便我开。”
沈砚之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把他们打出去了。”齐师傅的声音里带著一丝傲骨,“我齐家三代做纸,是为文人墨客留香,为黎民百姓立契,不是给豺狼虎豹铸刀的!”
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下来:“但是我拒绝了,不代表別人也会拒绝。城西,有个叫三德坊』的印染作坊,老板叫钱三。那是个利慾薰心、连亲爹都能卖的浑蛋。日本人找不到我,就一定会去找他。你要找的根,八成就在那里。”
此刻,申城的另一头,永济当铺的后堂,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苏明远看著顾老爹,这位一向沉稳如山的老人,此刻脸上却带著一种罕见的、混杂著愤怒与忧虑的神情。
“查到了。”顾老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动手的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76號。是是重庆方面的人。”
苏明远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军统上海站,一个叫杨喆的行动组长。”顾老爹將一张纸条推到苏明远面前,上面写著这个名字,“此人名义上是抗日,实际上,是盘踞在上海的一条地头蛇,带著手下一帮流氓地痞,敲诈勒索,倒卖物资,什么脏钱都敢挣。”
苏明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顾老爹继续说道:“我们的人了大代价才打探到,这个杨喆,也在追查鬼钱』的源头。但他的目的,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想毁了它”
老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想拿到它!拿到印刷模板和技术,自己印!他想把这门一本万利的黑金生意,从日本人手里,抢到自己手里!”
“砰”的一声,苏明远手中的茶杯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终於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场非黑即白的战爭。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孤岛上,不仅仅有来自敌人的屠刀,更有来自所谓“自己人”背后,那把更隱蔽、也更致命的匕首。
这潭水,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也脏得多。
夜幕,开始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住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沈砚之从齐师傅的作坊里出来,心中既兴奋又紧张。他拿到了“三德坊”这个至关重要的线索,恨不得立刻飞到苏明远那里,將这个突破性的进展告诉他。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领口,加快脚步,拐进了一条回家的必经之路——一条狭窄、阴暗、两边都是高墙的小巷。
就在他走到巷子中段时,前后两个方向,几条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依旧是那个刀疤脸。他从黑暗中踱步而出,脸上带著猫捉老鼠般的狞笑。
“旁友,咱们可真有缘分啊。”刀疤脸把玩著一把锋利的匕首,“我们老板想请你切杯茶。把你刚才从那老不死嘴里问出来的东西,一五一十地说给我们听听。省得大家动手,伤了和气。”
沈砚之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他被跟踪了!从他踏进齐师傅作坊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他就已经落入了这群饿狼的视线!
“你们”
“我们?”刀疤脸笑了,“我们是比日本人更懂这块土地的人。朋友,识时务者为俊杰,跟我们合作,保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在巷子的另一头,也出现了几个人影。
那几个人影,穿著笔挺的黑色中山装,皮鞋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一种轻微而又整齐的、令人心悸的脚步声。他们神情冷漠,像一群没有感情的狩猎机器。
为首的那人,抬起手,用戴著白手套的食指,轻轻扶了一下自己的金丝眼镜。
儘管没有看清他的脸,但那个標誌性的动作,让沈砚之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是周敬尧的人!
76號的网,也悄无声息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收了过来。
一瞬间,这条狭窄的小巷,变成了一个诡异而又致命的修罗场。
一边,是贪婪、不择手段的军统“饿狼”。
另一边,是阴狠、冷酷无情的76號特务。
还有,还有那些该死的日本人。
而夹在最中间的,是那个手无寸铁、却怀揣著两方都想得到的、核心秘密的沈砚之。
三股势力,如同三头猛兽,在黑暗中对峙著,都將对方和中间的猎物,视作死敌。空气凝固了,杀机在潮湿的空气中疯狂瀰漫。
沈砚之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真正的、插翅难飞的必死之局。
无论今晚哪一方胜出,他这个知晓了秘密的“诱饵”,都將是第一个被毫不犹豫撕碎、灭口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