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一滴即將坠落却又凝固在屋檐上的雨水。
巷子里的空气,粘稠而冰冷,带著铁锈和霉菌的味道,死死地压在沈砚之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僵在原地,像一头被两群鬣狗夹在中间的羚羊,每一寸肌肉都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硬。
巷口那端,是军统的“饿狼”。刀疤脸的狞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扭曲,他身后的几个地痞流氓,像一群隨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野狗,他们的眼神里只有赤裸裸的贪婪。他们想要的是秘密,以及杀人灭口。
巷尾那头,是76號的“毒蛇”。为首的那个戴著金丝眼镜的男子,沈砚之曾在报纸的角落里见过他的照片,是周敬尧手下最心狠手辣的行动队长之一,人称“四爷”。他和他身后的黑衣特务,如同一群没有生命的雕像,散发出的却是能將人骨髓都冻结的阴冷杀气。他们想要的是活口,一个能带回审讯室、敲骨吸髓榨出所有情报的活口。
两种不同的恶意,同样致命的结局。
“呵呵,”刀疤脸先开了口,他似乎完全没把新来的对手放在眼里,只是觉得这场游戏变得更有趣了。他用匕首的刀尖指了指沈砚之,对巷尾的“四爷”喊话:“汪主席手下的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这位先生是我们锄奸救国军』先看上的客人,你们76號,想截胡?”
他故意抬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名號,既是虚张声势,也是一种江湖切口式的试探。
“四爷”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他甚至没有看刀疤脸一眼,他的目光,如同一根钢针,始终钉在沈砚之的身上。他用一种慢条斯理、却又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的语调说道:“我们不是来跟你商量的。这个人,现在归我们了。你们,可以滚了。或者,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走,去76號的招待所喝杯茶。”
“喝茶”两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刀疤脸那边的人脸色齐齐一变。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进76號“喝茶”意味著什么。
刀疤脸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道:“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兄弟们,先拿下这个酸秀才!谁抢到是谁的!”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地痞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就要向中间的沈砚之扑来!
而巷尾的76號特务,也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从腰间拔出了黑色的白朗寧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饿狼,也封死了沈砚之所有的退路。
一场血腥的火併,一触即发!
沈砚之的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那声音和当年在银行里第一次听到空袭警报时一模一样。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
“喵——”
一声突兀的、拉得极长的猫叫声,从巷子边一栋二层茶楼的楼顶上传来。
这声猫叫,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显得无比诡异。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沈砚之也睁开了眼,他看到刀疤脸皱著眉抬头看了一眼,骂了句:“哪来的野猫,真他娘的晦气!”
然而,还没等他骂完。
“喵呜——”
第二声猫叫紧隨而至,这一次,声音里带著一种悽厉的、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的尖叫。
紧接著,异变陡生!
“哗啦!”一声巨响,茶楼二楼一扇紧闭的木窗突然被猛地推开。一盆滚烫的、不知是茶水还是洗脚水的东西,被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泼向了巷口刀疤脸那伙人!
“啊!”“我的眼睛!”
滚烫的液体瞬间造成了巨大的混乱,几个地痞被烫得满地打滚,惨叫声响彻小巷。刀疤脸反应快,躲过了一劫,但也被溅了一身,狼狈不堪。
巷尾的“四爷”脸色剧变,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意外,厉声喝道:“有埋伏!拿下他!”
他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沈砚之。
两名76號的特务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沈砚之!
可他们还没衝出两步,巷子中段一个原本靠在墙边、堆满了破烂杂物的垃圾车,突然自己动了起来!一根藏在垃圾下的粗大木槓被人猛地一撬,整辆垃圾车携带著腥臭的垃圾和巨大的衝击力,轰然侧翻,正好横亘在巷子中央,完美地阻断了76號特务的衝锋路线!
这一下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四爷”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枪,对准了垃圾车后那个一闪而过的、穿著苦力衣服的黑影。
“砰!”
枪声在狭窄的小巷里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子弹打在青石墙上,迸出一溜火星。
而就在枪响的同时,巷口那边,刀疤脸也反应了过来,他以为是76號的人在故弄玄虚,怒吼道:“妈的!跟他们拼了!”
混乱中,一个地痞竟然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土製的手榴弹,拉开弦就准备往76號的方向扔!
“不!”沈砚之看到这一幕,嚇得魂飞魄散。这东西要是在这里炸了,所有人都得死!
然而,那地痞的手榴弹还没来得及扔出手,巷子另一头,一个卖餛飩的摊贩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猛地掀起担子上的锅盖,那滚烫的餛飩汤连同里面的餛飩、青菜,被他用铁勺子狠狠地、精准地泼在了那地痞的脸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地痞手一松,冒著烟的手榴弹“咕嚕嚕”地掉在了地上。
这一刻,巷子里的两拨职业杀手和地痞流氓,都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
茶楼泼水的伙计?撬动垃圾车的苦力?泼餛飩汤的摊贩?
这根本不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这简直就是一场荒诞离奇、却又招招致命的街头闹剧!
而这场闹剧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製造混乱!
就在所有人,包括沈砚之自己,都被这连环的、匪夷所思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时,他身侧的墙壁,一块看似与其他砖石毫无二致的青砖,突然向內缩了进去。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大手,从那个黑洞洞的缺口里闪电般地伸出,一把抓住了沈砚之的胳膊。
一个急促、沉稳、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走!”
沈砚之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拽进了墙壁的黑洞里!
他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后倒去。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巷子里那两拨人终於反应过来,开始疯狂地互相射击和砍杀。子弹在空中乱飞,刀光在黑暗中闪烁,那枚掉在地上的手榴弹,轰然爆炸
火光和巨响,被他身后迅速合上的石墙,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陷入了极致的黑暗与寂静。
沈砚之的心臟还在狂跳,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鼻腔里充满了尘土和硝石的味道。他感觉自己正被人拖著,在一个狭窄、崎嶇的秘道里飞速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他们从一个偽装成枯井的出口钻了出来,外面竟是一个废弃的货运码头,空气中飘著苏州河特有的水腥味。
一个穿著普通短衫、相貌平平的中年人,鬆开了沈砚之的胳膊。他就是刚才那个“苦力”,此刻,他脸上的惊慌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般的沉静。
“沈先生,得罪了。”他言简意賅地说道,“顾老爹吩咐,务必保你周全。”
沈砚之看著他,又看了看码头上早已备好的一艘乌篷船,以及船头站著的那个“卖餛飩的摊贩”,他终於明白,那条“生命线”,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不是一条线,那是一张网。一张由这些最不起眼的、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普通人,所编织成的、坚不可摧的保护网。
“上船吧,这里不安全了。”中年人催促道。
沈砚之定了定神,问道:“我们去哪?”
“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乌篷船划破水面,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两岸的灯火,在沈砚之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船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最终停靠在一个更为偏僻的、堆满了木材和废旧机器的仓库区。中年人领著他,走进其中一间毫不起眼的仓库。
仓库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亮著。苏明远正坐在一张木箱上,他的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看到沈砚之安全抵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你没事,太好了。”
救下沈砚之的中年人,对著苏明远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沈砚之,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自我介绍道:“沈先生,我叫阿全,是顾老爹的助手。今晚的事,只是一个开始。”
沈砚之的心,又提了起来。
阿全继续说道:“巷子里的火併,最后被租界的巡捕平息了。76號和那伙人都吃了亏,死了不少人。但他们两边,现在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標——就是找到你。”
他看著沈砚之,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的住址,你的一切。从今晚开始,你不能再回家了。你过去的身份,沈砚之,那个循规蹈矩的银行职员,已经死了。你现在,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幽灵。”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沈砚之的心上。
不能回家了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妻子林秀芝那温柔而又带著忧虑的脸庞。
“秀芝我的妻子,她怎么办?”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你放心。”阿全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在我们將你带走的同时,顾老爹已经启动了另一套预案。我们有我们的人,在暗中保护尊夫人的安全。她暂时不会有事。但前提是,你必须消失。你出现,只会给她带去致命的危险。”
沈砚之瘫坐在一个麻袋上,双手痛苦地插进了头髮里。他逃离了必死的绝境,却也跌入了一个更深的、名为“离別”的深渊。
他以为自己只是踏进了一条河,却没想到,这条河的尽头,是再也无法回头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仓库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那盏油灯的火苗,在黑暗中轻轻地跳动著,像一颗脆弱,却又倔强不屈的心臟。
沈砚之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明远,又看向阿全。他看到他们眼中,和自己一样的凝重,以及一丝无法被扑灭的火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捲入的平民,他是一个战士。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有任务的战士。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块从齐师傅那里得到的纸浆样本,在刚才的混乱中已经不知所踪。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秘密,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那根南洋藤麻的纤维,那家叫“三德坊”的作坊,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看著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轻声,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