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边,”迈克一边细细品味着红莓那独特的口感,一边说道,鲜红的果汁将他略显干裂的嘴唇染上了一层亮色,“最常见的野外料理,说穿了就是把肉架在火上烤熟,然后撒上盐和黑胡椒。就算讲究一点,顶多也就是用上几种常见的香草,但从来没有人想过,野外烹饪竟然可以做到象你这样……象一种艺术。”
他指了指刚才盛放寿司、如今已光可鉴人的盘子,语气里带着深刻的自我调侃,“我们管那种粗糙的方式叫‘野外烧烤’,现在回头想想,那简直是对优质食材的一种亵读。记得有一次在蒙大拿进行野外生存训练,我们一队人兴高采烈地把抓到的一整只兔子烤得外面焦黑如炭、里面却还带着血丝,就那样,我们还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简直是荒野求生的高手。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是在糟塌上天赐予的食物。”
林凡静静地听着,内心不禁微微摇头。他再次确认,许多西方人对食物的处理方式确实流于表面和粗暴,过于依赖强烈的物理手段,而完全浪费了食材本身所蕴含的、等待被唤醒的无限潜力。
这让他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那些西方野外求生节目,那些被冠以“专家”名号的人,不是把珍贵的食物烤得焦糊,就是放在水里胡乱煮得烂糟,还往往美其名曰“追求原汁原味”。
他决定,就在今晚,就在这个简陋的营地,做一道理念完全不同的菜式,让迈克亲身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源于东方哲学的、与食物对话的烹饪艺术。
他取来一块肥瘦比例恰到好处的鹿腿肉,就着篝火的光芒,仔细审视着肌肉的纹理走向。这块肉呈现出完美的大理石花纹,脂肪如同雪花般均匀分布在红色的肌理之间,是毋庸置疑的上等食材。他拿起那把自制的燧石刀,逆着肉的纹理,稳定而精准地将肉切成薄片。
每一片都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均匀厚度,薄得几乎能透光,却又保持着足够的轫性,不会轻易断裂。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肉片一层层地码放进一个特制的粗竹筒里,竹筒的内壁早已铺上了一层新鲜翠绿的松针作为衬底。
接着,他依次添加切得极碎的野葱末、用石臼初步压榨出的紫浆果汁,以及少量他之前用松针浸泡蒸煮得到的调味水。“这道菜,既不是烤,也不是寻常的煮,”林凡一边行云流水般地操作,一边向迈克解释其中的原理,
“而是利用竹筒密封后产生的蒸汽,让肉质在均匀的热力中慢慢变熟,从而最大限度地锁住其内部所有的汁液和本味。竹筒本身带来的清香会随着蒸汽慢慢渗透进每一丝肉纤维中,而铺垫的松针,则能巧妙地吸收并转化掉肉类可能带有的任何腥气。”
就在林凡专注地准备食材时,旁边的迈克忽然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顿悟的神情,仿佛脑海中有一道闪电划过:“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激动地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你根本不是在简单地用高温加热食物!
你是在……是在用精确的温度和恰到好处的时间,作为一种媒介,去唤醒、去引导食材本身沉睡着的味道!这就象……就象在施展一种古老的魔法!”他努力地用自己熟悉的领域来比喻,
“我们西方人总想着用最猛烈的火候和最浓重的调味料去‘征服’食材,却完全忽略了食物本身就有最动人、最独特的味道。你做的,恰恰相反,你是在与食材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是在帮助它展现出自己最美好、最自信的一面,而不是试图去复盖和征服它!”
林凡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外国人,终于开始触碰到东方烹饪哲学的门坎了,看来并非所有的西方人都是味觉上的顽固派。他将竹筒用一片宽大的、湿润的树叶仔细密封好,然后放置在炭火堆旁一个既能感受到稳定热量、又不会被明火直接炙烤的位置,让温暖而均匀的热力能够缓慢地、耐心地渗透进去。
“这个过程,最考验的就是耐心,”林凡调整着竹筒的角度,如同一位调整乐器的琴师,“就象我们中医里熬制一剂汤药,火候的文武急徐,时间的分秒拿捏,都是成败的关键。
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会在最终的味道上留下印记。”他时不时地根据炭火的变化,细微地调整着竹筒的位置,确保其受热达到理想的均匀状态。
当时机成熟,林凡小心地打开竹筒封口的那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复合香气猛地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完美融合了鹿肉醇厚本味、浆果活泼果酸、野葱清新香气以及竹木松针特有草木清香的、层次极其丰富的气息。
滚烫的蒸汽从竹筒中袅袅升起,在寒冷的夜空中瞬间凝结成一片白色的芬芳雾霭。迈克迫不及待地用林凡给他做的竹筷夹起一片肉,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这……这肉质怎么可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嫩滑?”
他不可思议地看看那依旧保持着粉嫩色泽的竹筒,又看看筷子上那片颤巍巍、润泽泽的鹿肉,“明明没有使用任何额外的油脂,口感却比我们用油煎烤出来的还要润泽美味!肉质饱满得仿佛蕴含着一汪清泉,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他轻轻吹了吹气,然后将肉片送入口中,脸上立刻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感动的表情所占据。
更让迈克感到震撼的,是那在口中依次绽放的、清淅无比的味觉层次:“先是野葱那股如同初春雨后草地般的清新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紧接着是浆果那一点活泼俏皮的微酸,恰到好处地激活了所有的味蕾;最后,才是鹿肉本身那深沉而纯净的甘甜滋味,在口腔中缓缓铺开、萦绕不散……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闭上眼睛,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这极致的美食带来的愉悦体验中,“我从来不敢想象,仅仅利用这些看似简单、原始的食材,竟然能创造出如此复杂而和谐的味觉交响曲。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在意大利执行一次保护任务时,当地一位世代经营餐馆的老厨师曾对我说过:
‘真正的美味,从来不在于你往锅里扔了多少名贵调料,而在于你是否有能力,让每一种最普通的食材,都能唱出只属于它自己的那首歌。’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坐在你的篝火旁,我才真正听懂了,他话语里蕴含的真理。”
就在迈克依旧沉醉于那片蒸鹿肉带来的馀韵中时,林凡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准备下一道料理了。他将剩下的鹿骨用石锤仔细地敲开,露出其中饱含精华的骨髓,然后将它们全部放入那个厚重的陶罐中,注入清水,置于火上开始用最小的火苗慢熬。
随后,他象变魔术一样,拿出各种提前采集好的野生蘑菇——有伞盖肥厚、肉质紧实的牛肝菌,有身形纤细、颜色嫩黄的金针菇,还有那些散发着独特松木清香的松茸。最后,他又添加了一些来自大地馈赠的根茎类蔬菜:味道甘甜、颜色橙黄的野胡萝卜,带着泥土芬芳、淀粉丰富的不知名块茎,以及几颗个头圆润、皮薄肉厚的小野土豆。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迈克的好奇心被完全勾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陶罐里开始随着水温升高而轻轻翻滚的食材。汤汁已经开始呈现出诱人的乳白色,鹿骨中的精华正被时间和温度一点点地逼迫出来,在篝火的映照下,汤面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做一道能真正从内而外温暖身心的汤。”林凡说着,像完成最后一道点睛之笔,往翻滚的汤里投入了几片散发着特殊、温和香气的月桂树叶。
顿时,一股更加复杂、更加醇厚的香气在营地中弥漫开来,它与竹筒蒸肉那清雅的气息交织缠绕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曲和谐而雄浑的味觉交响乐。他耐心地用长柄木勺撇去汤面上偶尔冒出的一点点浮沫,让最终的汤色能够保持一种清澈而醇厚的状态。
当这锅汤的香气彻底征服了周围的空气时,迈克已经不自觉地被吸引到了陶罐旁边,象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循着香味而来的小狗。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彻底的陶醉与迷醉:
“这个味道……它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厨房里闻到的、她为我炖的那锅老母鸡汤,温暖而安心。但眼前的这个……它更加……狂野,更加原始,也更加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就好象……你把整座寂静雪原的精华、整片黑暗森林的灵魂,都浓缩在了这一个朴素的陶罐之中。每一种香气都如此独立而鲜明,但它们在一起,却又相处得如此和谐。”
林凡用那柄长长的木勺,在陶罐中缓缓地、画着圆圈搅动,乳白色的汤汁随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旋涡。汤汁已经变得十分浓稠,鹿骨中所有的精华看来都已完美地融入了汤中。他舀起一小碗,递到迈克手中:“小心烫,趁着热乎,再仔细尝尝味道。这一次,试着去感受汤汁在你口中演变的整个过程,注意每一种味道是如何登场,又是如何谢幕的。”
迈克用双手接过那只温热的木碗,姿态虔诚得如同接过某种圣物。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吹开表面的热气,然后才啜饮了一小口。他的眼睛在那一刻骤然睁大,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了原地。“这……这简直……”
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语言系统似乎都因这极致的体验而短路了,“浓郁丰腴到了极点,却丝毫感觉不到油腻;鲜美无比,其中又清淅地交织着各种草木的清新气息……喝下去的瞬间,一股暖流就从喉咙直通到胃底,然后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都在张开呼吸!这比我们军队里配发的任何功能饮料、能量胶都更能恢复精力!”
他又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满足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细细品味着,“先是各种蘑菇集合带来的、爆炸般的鲜味冲击,然后是那些根茎蔬菜被熬煮后释放出的、沉稳的甘甜,最后,是所有味道的基底——鹿骨那无比醇厚、悠长的滋味牢牢地托住了一切……这哪里是一碗汤,这根本就是一场味觉的巅峰盛宴!”
这一刻,迈克彻底地被东方古老而深邃的烹饪智慧所折服。在这个寒冷刺骨、危机四伏的荒野之夜,在这一小片被篝火温暖着的安全孤岛上,一碗用料简单、却蕴含着无穷心思的肉汤,让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从味蕾到心灵的全方位温暖与满足。
他望着林凡在灶火映照下那张平静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不时调整火候、品尝味道的专业姿态,心中突然明悟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生存大师,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个肌肉最发达、武力值最高的人,而是那个最懂得如何与自然和谐共处、最善于发现并利用自然慷慨馈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