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自己象一块被反复捶打、浸了水的破布,每一次惊吓和磨难之后,非但没有变得坚韧,反而更加绵软、褪色,失去了原有的型状。
山涯边的濒死体验和大蛇冰冷的凝视,象两场连续的噩梦,将她本就稀薄的生命力消耗殆尽。
她变得更加恍惚,干活时常常愣神,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对奶奶的咒骂和家里的压抑气氛,也几乎失去了反应,象一具只剩下生理本能的行尸走肉。
然而,她这种死寂般的状态,非但没有让李赵氏生出半分怜悯,反而加剧了老太太内心的不安和疑惧。
在李赵氏那套根深蒂固的迷信思维里,这种“打不哭、骂不动”、仿佛魂儿丢了的模样,非但不是认命,反而更象是一种更深沉的“邪性”和“不祥”。
加之之前儿子李大柱差点被批斗、家里日子越过越紧巴、自己又接连遭遇“意外”……这一连串的不顺,在她看来,绝非偶然,定然是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在作崇。
这个“东西”,毫无疑问,就是这个“灾星”!而且,可能还不是一般的“灾星”!
一种必须彻底搞清楚、并且加以“化解”的迫切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李赵氏的心。她不敢再象以前那样只是打骂泄愤,她需要更“权威”的认定和更“有效”的应对方法。于是,一个阴暗的念头在她心里滋生出来——请人算命。
这事儿不能声张。毕竟外面还在轰轰烈烈,搞封建迷信是顶风作案,风险极大。
李赵氏偷偷摸摸地行动起来,她避开村里人的耳目,辗转托了几道关系,终于从邻村请来了一个据说很有道行、但如今也只敢偷偷摸摸接活的瞎眼算命先生——胡瞎子。
请胡瞎子来家,李赵氏是下了血本的,偷偷塞了几个藏了许久的鸡蛋。她选在一个天色阴沉、乌云低垂的下午,估摸着大部分村民都在地里干活,家里只剩她和那个半死不活的时,将胡瞎子引进了家门,并且紧紧关上了院门。
当时正被勒令在院子里搓洗一堆脏衣服。她低着头,机械地揉搓着,对奶奶带进来一个陌生瞎子,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堂屋里,光线昏暗。李赵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躬敬和急切,对端坐在椅子上的胡瞎子说:“胡先生,劳您大驾,就是想请您给看看,我家这个丫头……”她指了指窗外院子里的,“到底是咋回事?是不是……是不是命里带啥不好的东西?咋就家里外头,没一件顺心事儿呢?”
胡瞎子穿着一件油腻腻的旧长衫,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灰白无神,但耳朵却异常伶敏。他微微侧着头,象是在感知着什么,枯瘦的手指则不停地掐算着。
他没有立刻回答李赵氏的话,而是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朝着所在的大致方向“望”了片刻。院子里,只有搓洗衣服的单调嚓嚓声,和她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病态的微弱呼吸。
良久,胡瞎子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象砂纸摩擦:“生辰八字。”
李赵氏连忙报上了的年月日时——这还是秀娟当年偷偷记下的,李赵氏自己根本记不清。
胡瞎子听完,手指掐算的速度更快了,嘴唇也无声地翕动着,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也挤得更深了。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连窗外的天色仿佛都又暗了几分。
李赵氏紧张地盯着胡瞎子,大气不敢出。
突然,胡瞎子掐算的手指猛地一顿,灰白的眼珠似乎都颤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凝重、甚至可以说是惊惧的神色。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斗:
“这……这个八字……嘶……”
“咋了?胡先生?到底咋了?”李赵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胡瞎子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他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似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太太……恕我直言……您家这个丫头,可不是一般的刑克啊……”
“她这命格……乃是‘孤煞’入命!是‘孤煞星’转世!”
“孤煞星?”李赵氏虽然不懂具体意思,但光听这名字,就让她浑身一冷。
“没错!”胡瞎子的语气越发肯定,带着一种揭示天机般的肃穆,“孤煞孤煞,顾名思义,孤独刑煞!此命格之人,天生带煞,克亲妨友,六亲无缘,注定一生孤苦!凡是与她亲近者,必受其煞气所冲,轻则运道低迷,灾祸不断,重则……家破人亡啊!”
他每说一句,李赵氏的脸色就白一分。克亲妨友!灾祸不断!家破人亡!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与她这些年来的所有不顺和恐惧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怪不得……怪不得……”李赵氏喃喃自语,浑身发冷,“自打她生下来,她爹娘就没舒坦过,家宝也老是生病……老头子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我还以为……原来根子在这儿!”
胡瞎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也为此等凶煞命格而感到惋惜和畏惧:“此命极硬,煞气极重。不仅克身边人,自身也是多灾多难,命途坎坷,如风中残烛……老太太,您家这些年,怕是没少受其累吧?”
“何止是受累啊!”李赵氏象是找到了苦闷的宣泄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胡先生,您可得给指条明路,这……这煞星,该怎么化解啊?总不能……总不能让她把我们都克死吧?”
胡瞎子沉吟半晌,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难,难啊……此乃天生命格,煞气根植于魂魄,寻常法事、符咒,恐怕难以化解……唯有……唯有尽量远离,减少牵连。所谓‘煞星远遁,家宅方宁’……”
“远离?”李赵氏愣了一下。
“就是让她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能送出去。”胡瞎子意味深长地说,“嫁出去,或者……总之,不能再让她留在家里,否则,煞气日积月累,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啊!”
最后这句话,象一道闪电,劈开了李赵氏心中所有的迷雾和尤豫!原来如此!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这个丫头,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灾星”,而是更凶更厉的“孤煞星”!留着她,就是留着一个随时会炸毁整个家的祸害!
送出去!必须尽快送出去!胡瞎子的话,给她提供了一个最“合理”、最“迫切”的理由!
算命结束后,李赵氏恭躬敬敬地送走了胡瞎子,还额外塞了一把干枣。她回到院子里,再看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厌恶和嫌弃,而是夹杂着一种深深的、近乎看妖魔般的忌惮和恐惧。
她不再轻易打骂了,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与的直接接触,仿佛怕沾染上那无形的“煞气”。但她对的冷漠和排斥,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吃饭时,她会把的碗筷单独放在一边,像对待有毒的物品。干完活回来,她会让在门外站一会儿,仿佛要散掉身上的“晦气”才能进门。
这种变化,连迟钝的李大柱和李老栓都感觉到了。李赵氏私下里,用极其严肃甚至惊恐的语气,将胡瞎子的“论断”告诉了丈夫和儿子。
“……是孤煞星!克死人不偿命的!胡先生说了,留她在家里,咱们都得被她克死!家宝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必须赶紧弄走!”李赵氏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李老栓闷头抽烟,烟雾后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对家族延续和孙子命运的担忧,压倒了一切,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李大柱则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看状若疯魔的母亲,又看看沉默的父亲,最后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个瘦小、麻木、对即将降临的更大命运毫无所知的身影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更深地佝偻下了腰。
“孤煞星”这三个字,象一道更加沉重、更加恶毒的符咒,被牢牢地钉在了的命途上。它不仅仅是对她过去的总结,更是对她未来命运的宣判。家里人对她的态度,从以往的粗暴厌恶,变成了一种带着恐惧的、急欲抛弃的决绝。
对此并非毫无察觉。奶奶不再轻易打她,却用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爹和爷爷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难言;连偶尔遇到的村民,似乎也窃窃私语着什么“孤煞”、“命硬”之类的词……
她不明白“孤煞星”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觉到,那一定是非常坏、非常可怕的东西。它象一团更加浓黑、更加冰冷的乌云,彻底笼罩了她,断绝了她与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她不再仅仅是“灾星”,而是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孤煞”。连存在的本身,都成了一种罪孽。
她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那个阴暗角落,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这一次,连麻木都似乎离她远去,只剩下一种彻骨的、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冰冷和绝望。
原来,她连作为一个普通的、被虐待的“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她是一个不该存在于世的、带着诅咒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