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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灯笼皮(1 / 1)

崇祯五年的冬天,冷得邪性。

北京城像一口巨大的、正在慢慢封冻的铁棺材,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寒风从塞外吹来,卷着细碎的雪沫,刮在脸上,如同小刀子割肉。顺天府衙侧门那盏气死风灯,在风里疯狂地摇晃,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像群挣扎的鬼魅。

苏夜白从停尸房的阴寒里钻出来,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衿直身,官靴踩在新落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刺耳,像是踩碎了谁的骨头。

三个月前,他还是国子监里一个埋首经史子集的监生,最多也就是在老师徐光启的指导下,翻烂了几本《洗冤录》、《折狱龟鉴》之类的杂书。只因通晓些仵作验尸的“偏门”,被老师举荐,在这顺天府挂了个“夜巡郎”的闲差,专司那些上不得台面、或官府不愿深究的横死案。

这差事,腥气重,晦气更深。

“苏哥儿!苏哥儿!”

一声压抑急促的低呼从墙头传来。话音未落,一个精瘦的身影狸猫般翻下,落在苏夜白身前,带起一阵冷风。是赵七,顺天府的老差人,也是他这几个月来的搭档。赵七脸上惯常那副混不吝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惧和紧张的苍白。

“南城胭脂巷尾,那个独眼的刘灯笼匠”赵七喘着粗气,嘴里喷出白雾,“没了。”

苏夜白眉头都没动一下。这年月,北京城里哪天不死上十几个苦力乞丐?冻毙、饿死、斗殴,寻常得如同这冬日的落雪。

“怎么没的?”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

赵七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死法邪性!那匠人皮、皮被整张剥了,就挂在房樑上,晾晾得像张上好的宣纸!”

苏夜白的脚步顿住了。捖夲鉮占 更薪最哙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赵七。昏暗的灯光下,赵七的眼里满是血丝,那不是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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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巷是南城有名的穷窟陋巷,污水横流,破败不堪。刘灯笼匠的茅草棚孤零零立在巷尾,尚未靠近,一股混杂着血腥和劣质糨糊的甜腻腥气就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棚子里没有点灯,只有赵七手里拎着的羊角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景象比苏夜白想象的更为瘆人。

一具血肉模糊、失去了全身人皮的尸身,端坐在竹凳上,双手还保持着扎制灯笼骨架的姿势,指关节因为死前的痉挛而扭曲僵硬。脖颈无力地耷拉着,露出森白的颈椎和缠绕的筋肉。

而在尸身正上方的房梁,一张完整的人皮,正随着从破窗灌入的冷风,轻轻晃荡。人皮的边缘被处理得异常平整,用竹篾细细绷开,内里透出下方灯笼里微弱跳动的烛光,竟真被裱糊得如同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羊皮灯罩!

光影透过薄薄的人皮,映出下面血管经络的模糊暗影。

苏夜白走近几步,无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目光如炬,仔细审视。人皮的剥离手艺极高明,下刀精准利落,绝非寻常屠夫或刑子手所能为。他鼻翼微动,除了浓重的血腥,在那人皮上,还闻到一股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奇特气味——一种清冽的檀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这是宫里御用松烟墨,混合了特殊药剂才能产生的味道。

“苏苏哥儿,你看这”赵七的声音有些发颤,饶是他见多识广,这场面也太过挑战人的承受极限。

苏夜白没说话,目光转向墙角堆放的竹篾、彩纸和糨糊桶。咸鱼看书惘 芜错内容他蹲下身,手指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细细摸索。

赵七强忍着不适,在另一侧墙角翻查。突然,他脚下一滑,踢开了一块松动的青砖。

“嗯?”赵七蹲下,用随身的铁尺撬开周围的砖块,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浅坑。坑里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盒。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铁盒,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十二只三寸来长的微型灯笼,以金箔为底,精致无比。每一只灯笼的壁面上,都用极其纤细的刀工,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文,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光。

赵七拿起一只,只看了一眼,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一抖,那金箔灯笼差点掉落。

“娘咧这、这是”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是前年,工部侍郎张大人满门被灭案里,传说中丢失的镇邪灯!”

苏夜白瞳孔骤然收缩。

工部侍郎灭门案,那是震动朝野的大案,至今未破。传闻张侍郎奉命为宫中督造一套镇邪法器,就是这十二盏金箔镇邪灯。案发后,灯具不翼而飞。

他接过铁盒,指尖在冰冷的金箔上划过。在盒子最底层,他摸到半张残破的货单,边缘焦黑,似乎被火烧过。借着灯光,勉强能看清上面模糊的墨迹和一个硃红色的水印图案。

“永昌号”苏夜白轻声念出。

晋商范家名下的车马行,生意遍布南北。而范家,正是当年工部侍郎案中,最早发现惨状并报到官府的苦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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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刑部后院的卷宗库。

苏夜白借着油灯如豆的光芒,快速翻找着与工部侍郎案、永昌号、乃至镇邪灯相关的卷宗。空气中瀰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霉味。

忽然,一阵极强的阴风不知从何而来,“噗”地一声将油灯吹灭。

库房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苏夜白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没有动,只是屏住了呼吸,耳朵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异响。

来了!

左侧,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带着冰冷的杀意,直袭他的脖颈!

苏夜白猛地向后仰倒,顺势一脚踢翻了身旁沉重的榆木书架。“轰隆”巨响中,书架倒地,砸起漫天灰尘。然而那袭击如影随形,一道冰凉的触感已经贴上了他的皮肤——是一个带着倒钩的铁箍,死死扣住了他的咽喉!

“莫查灯笼案。”一个嘶哑如同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响起,气息冰冷,“锦衣卫的浑水,不是你这种小角色能蹚的。”

话音未落,铁箍松开,那黑影如鬼魅般向后退去,速度快得惊人。

苏夜白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心脏狂跳。他没有追击,只是死死盯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在对方退走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金属落地的脆响。

等待片刻,确认危险解除,他才缓缓挪动身体,在方才黑影站立的位置附近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

他捡起来,凑到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

那是一块半掌大小的腰牌,沉甸甸,入手冰凉。鎏金的纹路在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边缘是蟠螭纹,中间清晰地刻着四个小篆——

东缉事厂。

苏夜白捏着这块东厂的腰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厂卫相争,如同水火,乃是朝堂公开的秘密。如今,东厂的人来警告他不要蹚锦衣卫的浑水?而这浑水,偏偏又牵扯到工部侍郎的灭门旧案

他下意识地掀开衣襟,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在那里,三道深可见骨的陈旧爪痕,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发烫——那是九岁那年,一群佩戴着类似厂卫令牌的神秘人,屠灭他苏家满门时留下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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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苏夜白和赵七正准备再去永昌号探探风声,一个顺天府的帮闲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面无人色。

“苏、苏爷,七爷!不好了!永昌号的范掌柜死了!暴毙在自家银库里!”

苏夜白与赵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又来晚了!

永昌号银库。

范掌柜肥胖的身躯瘫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面色青紫,双眼圆瞪,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的十指死死抠着地砖的缝隙,指甲外翻,鲜血淋漓。

苏夜白俯身检查,发现他僵硬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黄褐色的、细碎的灯笼纸屑。

“掌柜昨夜见过谁?”苏夜白抬头,问旁边一个吓得抖成筛糠的年轻夥计。

“就、就一个来买红烛的姑娘,”夥计牙齿打颤,“天快黑时来的,撑着撑着把青罗伞,没看清脸”

青罗伞?

苏夜白眉头微蹙,起身走到窗边。银库的窗户紧闭,窗棂上,一点不起眼的异物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伸出镊子,小心地将其夹起。

那是一片已经有些干枯蜷曲的花瓣。

粉嫩娇艳,形似海棠。

在这寒冬腊月,北京城的风雪天里,哪来的西府海棠?

苏夜白捏着这片不合时宜的花瓣,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风雪更急了,彷彿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这诡异的灯笼裱皮案,向着这座古老的帝都,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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