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号银库里的死寂，被窗外呼啸的风雪声衬得愈发沉重。
苏夜白捏着那片干枯的海棠花瓣，指尖传来一种近乎诡异的柔韧感。寒冬腊月，京师之地，此花绝无可能自然生长。除非是暖房里精心培育的，或是，从极遥远的南方快马加鞭送来。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指向这“青罗伞姑娘”绝非寻常人物。
“七哥，”苏夜白的声音低沉，打破凝滞的空气，“查查近几日，京城哪家花房出过西府海棠，或者，有哪些南边的快马刚入城。”
赵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老差人特有的锐利，他重重点头：“明白！我这就去盘问各门税吏和车马行。”他顿了顿，看向范掌柜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低声道，“这手法不像是寻常仇杀，倒像是灭口。”
苏夜白未置可否，目光再次扫过范掌柜抠挖地砖的指甲。那些黄褐色的灯笼纸屑，与刘灯笼匠家里发现的裱皮用纸，质地极为相似。兇手在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将两桩命案串联起来，像是在完成某种邪恶的仪式，又或者，是在刻意传递某种信息。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银库的门窗，无一例外，都是从内部闩死的，形成一个标准的密室。除了墙角那个半尺见方的通风口，用于银库防潮换气，用几根硬木条封着。
苏夜白凑近通风口，木条间的缝隙，勉强能容一只狸猫通过。他眯起眼，在边缘处，发现了一小缕极细微的、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绿色丝线。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缕丝线也收入证物袋，与那瓣海棠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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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永昌号，风雪更大了。狐恋雯茓 追最歆蟑节碎雪砸在脸上，生疼。
苏夜白没有回刑部，而是绕道去了城西的琉璃厂。这里聚集着三教九流，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他想打听一下，关于“镇邪灯”和工部侍郎案的更多民间传闻。
在一家幌子上划着八卦图的旧书铺里，他假装翻看一本前朝的《山海经》残卷，状似无意地向干瘦的掌柜问起：“掌柜的，可听说过前年工部张侍郎家的那桩惨案？”
掌柜的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苏夜白一眼，慢悠悠地道：“客官问这个作甚？那可是忌讳。”
一枚小小的银角子悄无声息地滑到掌柜手边的算盘下。
掌柜的手指一动，银角子便消失了。他压低声音，如同耳语：“张侍郎啊听说不是为财，也不是为仇，是撞了邪！宫里让他造的那批灯，有问题！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哦？什么灯？”苏夜白配合地露出好奇的神色。
“镇邪灯啊，说是镇邪，可有人传，那灯上的符文，根本不是镇邪的，是召邪的！”掌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灯还没造完，张家就完了。啧啧，满门老小，一个没剩那之后，那批灯就不知所踪了。”
“听说，最早发现并报官的，是晋商范家？”苏夜白引导着话题。
“永昌号的范掌柜？哼，”掌柜的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他啊，倒是捡了个大便宜。张侍郎倒台前，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这一出事嘿嘿。”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书铺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灌入。一个戴着破毡帽的小乞丐缩着脖子钻进来，递给她上一张摺叠的粗糙草纸，尖着嗓子道：“有位撑青伞的姐姐，让把这个给穿青衣服的官爷。
说完，不等苏夜白反应，小乞丐就像泥鳅一样溜走了。
苏夜白心中一凛，猛地抬头望向街外。风雪茫茫，行人匆匆，哪里还有“青罗伞”的踪影？
他展开那张草纸，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划着一幅简图：一座陡峭的山峰，山上光秃秃的，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山脚下，点着十二盏小灯，排列成一个古怪的圈。在图的下方，还有一个模糊的标记，像是一个抽象的竹叶图案。
煤山！
苏夜白立刻认出了那山的形状。而那竹叶标记
他脑海中闪过老师徐光启昨夜的话——“墨竹居士，冯雪斋”。
是警告？还是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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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满腹疑云，苏夜白快步离开琉璃厂，准备去找赵七汇合。刚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一股浓烈的、如同实质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心头猛地一沉，加快脚步。
在胡同的拐角处，他看到了倚坐在墙根下的赵七。
老差人的脸色灰败，如同金纸，胸口插着一柄样式奇特的短刀，刀身狭长，血槽深邃，正是东厂番子惯用的制式！鲜血染红了他半身公服，在身下的积雪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七哥！”苏夜白抢上前去，扶住赵七。
赵七的眼睛已经有些涣散，听到声音，艰难地聚焦。他看到苏夜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湧出。他一只手死死抓住苏夜白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另一只手颤抖着，将一个东西塞进苏夜白手心。
那是一个五彩丝线编织的旧缨络，像是女子饰品上的缀物，已经有些褪色，但做工精巧。
“苏…哥儿”赵七的声音气若遊丝，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那姑娘是是冯家十三年前丢的”
冯家？锦衣卫指挥使冯雪斋？！
“撑青罗伞”赵七的瞳孔开始放大，抓着苏夜白的手愈发用力，“灯灯笼皮煤山聚”
他的话未能说完，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软了下去。那双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凝固着最后的恐惧与未尽之言。
“七哥！”
苏夜白低吼一声，感觉到赵七生命的流逝，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窜起，瞬间席捲全身。
就在这时——
“铛！”“铛！”“铛！”
远处皇城方向，承天门上的钟楼，突然传来九声沉重悠长的钟鸣。声音穿透风雪，回荡在京城上空。
宫门落钥！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胡同两头的屋顶上，传来密集而轻微的瓦片踩踏声！
苏夜白猛地抬头。
只见两侧屋脊之上，不知何时，已立满了数十道黑影！他们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形在风雪中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将这小小胡同堵死。冰冷的视线，如同无数支利箭，从四面八方锁定在他身上。
锦衣卫！
为首一人，身形高瘦，面容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下颌冷硬的线条。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胡同底的苏夜白。
没有呼喝，没有质问。
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杀意，随着风雪瀰漫开来。
苏夜白缓缓放下赵七尚且温热的尸体，站起身。他擦紧掌心那枚带着赵七体温和鲜血的五彩缨络，另一只手，悄然摸向了藏在袖中的那柄验尸用的精钢小刀。
风雪捲起地上的纸钱和枯叶，远处似乎飘来了若有若无的歌谣，腔调诡异：
“灯笼皮，裱人衣，十二冤魂煤山聚”
苏夜白将赵七塞给他的缨络死死擦紧，指尖感受到里面有一颗硬物。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捻开丝线，那是一颗浑圆的琉璃珠，珠子内部，竟然封着半只栩栩如生的鎏金蚂蚁！
看到这鎏金蚂蚁的瞬间，苏夜白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十三年前，苏家灭门那一夜，火光冲天，他在混乱中从一个兇手的刀柄上，拚死抠下的，正是半只这样的鎏金蚂蚁！
原来如此。
灯笼裱皮，工部旧案，厂卫纠缠，冯家失踪的女儿，青罗伞下的神秘女子还有赵七的死。
这一切，都和他苏家的血海深仇，缠绕在了一起！
铁锈味的往事混着硝石般的杀意，在他齿间狠狠碾磨。
他看着屋顶上那些逼近的锦衣卫缇骑，绣春刀映着雪光，如同片片嗜血的鱼鳞。
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他已身在中央。
避无可避，那便不死不休！
苏夜白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血腥与风雪味道的冰冷空气，将那颗封印着鎏金蚂蚁的琉璃珠，用力按进自己左胸那三道陈年爪痕之上。
刺痛传来，却让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冰冷。
他微微弓身，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幼豹，迎向了那片席捲而来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