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京州市委大院,一号楼,市委书记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
巨大的落地窗前,李达康的身影被灯光拉伸,扭曲,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一道孤零零的影子,随着主人的踱步来回摇晃。
他没有坐在那张像征着京州权柄之巅的宽大办公桌后。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些堆积如山,等待他批阅定夺的文档。
他只是在窗前,来回走动。
一步。
两步。
皮鞋的鞋跟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在这空旷的办公室里,每一次回音都叩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办公室里,烟雾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人眼睛阵阵发酸。
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挤压变形的烟蒂,高高耸起,象一座小小的坟丘,埋葬着他一下午的惊魂未定,也埋葬着他曾经坚不可摧的自信。
他的脑海,被白天的会议内容彻底占据。
某些话语,某些音节,如同魔咒,一遍遍地自动回放,每一个字都清淅得让他无法逃避。
“说达康同志你当年,在金山县当县长的时候……”
裴小军那张年轻的脸,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为了修那条通往外界的路,大刀阔斧,不惜采用了一些……非常手段。”
说到“非常手段”四个字时,对方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让李达康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甚至,还搞出了强拆,闹出了人命。”
最后一个字落下。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穿透二十多年的时光,精准无比地,狠狠扎在他的记忆深处,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
金山县!
这个地名,象一道惊雷,在他颅内炸响。
那是他政治生涯起飞的地方,是他用青春和热血浇灌过的地方。
也是他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更不敢触碰的伤疤。
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政治软肋。
他此生都忘不了。
为了给那个被群山死死锁住的国家级贫困县,修通第一条能够走汽车的柏油路,他顶着何等巨大的压力,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立下了怎样的军令状。
他也永远忘不了,在修路的最后阶段,那个卡在规划路在线,因为对补偿款极度不满,抱着煤气罐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的钉子户。
那张因为常年贫困而扭曲,写满了绝望与疯狂的脸。
他更忘不了,在双方隔着院墙对峙,所有人的情绪都紧绷到极限时,那台巨大的推土机,只是操作手一个微小的失误,履带轻轻碰倒了脆弱的院墙。
一声巨响。
院墙倒塌的轰鸣,瞬间被另一声更恐怖的爆炸声吞噬。
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际,也映红了在场所有人惊骇欲绝的脸。
那具被烈焰吞噬后,蜷曲焦黑的尸体,成了他此后二十多年里,每一个午夜梦回时,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件事,后来被当时的省委书记赵立春,动用了难以想象的资源与手段,强行压了下去。
所有的卷宗,都被列为最高机密,永久封存。
对外,官方的通报口径是意外失火,家属也得到了一笔远超赔偿标准的“抚恤金”,从此销声匿迹。
他李达康,也只是背上一个“领导责任”,不痛不痒地,去市委党校“闭门思过”了三个月。
风头过后,他便被调往他处,从此官运亨通,一路高升。
这件事,是他李达…康与赵立春之间,一个绝对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也是他后来,能被赵立春彻底接纳,成为“秘书帮”内核干将的,最原始,最血腥的“投名状”。
他一直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赵立春的退休与失势,永远地,彻底地,埋葬在时间的尘埃里。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
二十多年后。
这个足以将他所有政绩、所有光环、所有前途都炸得粉碎的秘密,会被一个刚刚空降到汉东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汉东省最高权力机关的会议上,用一种近乎闲聊的,云淡风轻的语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那血淋淋的一角。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李达康感觉自己的后背,又开始渗出冰凉的汗液,黏腻地贴在衬衫上。
答案只有一个。
裴小军在来汉东之前,就已经把他李达康的过往,查了个底朝天。
连赵立春动用最高权限封存的文档,都能被他轻易拿到!
那么,他今天在会上,当众把这件事点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仅仅是敲山震虎,警告自己在新的权力格局下收敛爪牙,不要在常委会上乱伸手吗?
李达康用力摇了摇头。
不对。
他觉得,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警告,完全可以在私下里,用更隐晦的方式敲打。一对一的谈话,效果只会更好,也更留情面。
在常委会上,当着高育良和沙瑞金的面,把这个致命的把柄抛出来……
这根本不是敲打。
这更象是一种……宣告。
他在向所有人宣告,尤其是向沙瑞金和高育良宣告,他李达康的命门,就握在他的手里。
他在宣告,他随时可以引爆这颗炸弹,让自己在一瞬间,从一个前途无量的明星官员,变成一个身败名裂的阶下囚!
李达康第一次,对自己那份一向引以为傲的,洞察人心的政治判断力,产生了深深的动摇。
他看不透。
他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
对方的段位,心机,以及背后那深不见底的能量,似乎远在他之上。
他想起了自己昨天晚上,带着赵东来和孙连城他们,连夜赶工,几乎一夜未眠才整理出来的那份厚厚的“见面礼”——《关于京州经济未来五年发展的整体规划》。
他原本想用这份凝聚了他毕生心血与政治智慧的方案,来向新书记展示自己的能力,展示京州这台经济引擎的强大马力,以此换取在新班子里的地位和对自己未来施政的支持。
现在想来,只觉得荒谬,甚至有些可笑。
在绝对的权力和致命的信息差面前,自己那些关于gdp,关于政绩,关于城市发展的小算盘,或许在对方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就象一个还在眩耀自己积木搭得有多高的孩童,却不知道,对方手里握着随时可以推平一切的遥控器。
李达康走回办公桌前,修长的手指拿起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规划方案。
纸张很厚重,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烂熟于心。
可此刻,他久久地凝视着封面上的标题,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迷茫。
对抗?
拿什么对抗?拿金山县那条人命去对抗吗?那是自取灭亡。
顺从?
可这个年轻人,到底想要什么?他会象沙瑞金一样,为了所谓的“平衡”,处处掣肘自己的经济发展吗?还是会把自己当成一颗用完就扔的棋子,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再用那个秘密,把自己彻底清除?
李达康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头用力地,碾死在那个已经爆满的烟灰缸里。
火星寂灭。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望向窗外那片由自己一手打造的,灯火璀灿,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这是他的骄傲。
这是他的作品。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第一次,对自己,对京州,也对整个汉东的未来,充满了无尽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