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靠着椅背,双手交叠在身前。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为大局考量的“痛心疾首”。
他的视线,越过长长的会议桌。
他看着李达康。
那个俯首帖耳,躬敬无比的李达康。
他看着高育良。
那个心悦诚服,甚至带着一丝钦佩的高育良。
汉东政坛盘踞多年的两头猛兽。
连他沙瑞金都头疼不已的两个枭雄。
此刻,却温顺地匍匐在那个年轻人的脚下,收起了所有的爪牙。
一场荒诞到极致的魔术。
沙瑞金感觉自己就是这场魔术的策划者。他设计了机关,备好了道具,甚至预演了无数次观众的惊呼。
他要的,是舞台崩塌。
是演员出丑。
是现场彻底失控。
可现在呢?
那个被他亲手推上舞台,准备当众献祭的“祭品”,却在万众瞩目之下,反手夺走了魔术师的礼帽与手杖。
整个舞台,成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场华丽到令人窒息的独角戏。
他沙瑞金精心设计的,环环相扣的“逼宫”之局。
那个无论裴小军怎么选,都必然会输的无解死局。
竟然……
竟然就被这个年轻人,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此轻而易举地,化于无形。
他没有得罪任何一方。
他甚至没有选择站队。
他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将李达康一身的傲骨敲得粉碎,让他从此再不敢生出半点异心。
他又用一碗加了蜜的汤药,将高育良满腹的怨气彻底抚平,让他和他的整个“汉大帮”,对自己感恩戴德,充满期许。
一拉。
一打。
一恩。
一威。
分化,瓦解,然后收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沙瑞金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感到恐惧的是……
裴小军,他怎么会知道李达康在金山县的那桩陈年旧事?
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绝密文档!
当年,赵立春为了保住李达康这员悍将,亲自下令,将所有相关卷宗,悉数封存。
封存在省委文档库最幽深,最不见天日的角落。
知情人,不超过五个!
而且,个个都是守口如瓶,早已退居二线的老狐狸!
他沙瑞金在汉东经营多年,动用了无数人脉关系,也仅仅是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根本拿不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他裴小军,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淅!如此准确!
这已经不是“背景深厚”四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这背后,代表着一种他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恐怖到极致的信息渗透能力!
更让他心跳失序的,是裴小军对人心的把握。
他只是粗略地翻看了一遍名单。
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他就能瞬间抓住“临近退休干部”这个最能打动高育良,最能安抚整个“汉大帮”的命门要害。
这份政治嗅觉,这份对人性的洞察力,敏锐到了妖异的程度!
如此一来,他沙瑞金之前那番冻结人事、平衡派系的所谓“大局观”,在裴小军这番“为老同志着想”的温情操作面前,算什么?
既显得冷酷无情。
又显得僵化无能!
他感觉自己处心积虑,在棋盘上布下天罗地网。
每一个棋子,都落在了最致命的位置。
结果,对手根本不看棋盘。
他直接走过来,掀了桌子,然后指着你的鼻子告诉你:你,还有你的这些棋子,从一开始,就都是我的玩物。
沙瑞金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第一次,对自己那位权势滔天的岳父古泰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一个巨大的,几乎要颠复他认知的怀疑。
一个能如此精准地掌握对手所有隐秘,又能如此娴熟地运用帝王心术,谈笑间降服两大枭雄的人……
会是一个只懂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的“镀金草包”?
这手段……
这城府……
这股不露声色的狠辣……
比他这个在地方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人,还要老道!还要可怕!
沙瑞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主位上。
那个年轻人正微笑着,宣布下一个议题,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根本没有发生过。
他那张年轻俊朗的脸,此刻在沙瑞金的眼中,却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幽暗,冰冷,吞噬一切光亮。
他的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冰凉的汗珠。
但他不甘心。
他绝不愿承认,自己会输给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
他强行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在脑海里,疯狂地为裴小军这番惊艳到恐怖的表现,查找着借口。
巧合!
一定是巧合!
一定是他背后那个通天的家族,提前为他做足了所有的功课!
把李达康的黑料,掰开了,揉碎了,喂到了他的嘴边!
他只是一个运气好到爆棚的提线木偶!
对!
一定是这样!
沙瑞金在心里,反复地,用近乎催眠的语气,对自己说着。
那股几乎被击溃的斗志,混合着更深,更浓的屈辱与忌惮,重新燃烧了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对不能!
今天的失败,只是情报不足,只是低估了对手的准备。
下一次。
下一次,我一定要让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会议,在裴小军的绝对主导下,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氛围。
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吵,那场几乎要掀翻桌子的派系对撞,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一个小时后。
沙瑞金站起身。
他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带着几分僵硬的语调,宣布。
“散会。”
他强行挤出一丝笑容,看着众位常委起身离席。
他的馀光,扫到了另一边。
高育良,还有几个“汉大帮”的内核干将,正簇拥着裴小军,脸上挂着热切而真诚的笑容,低声交谈着什么。
那幅画面,刺痛了沙瑞金的眼睛。
他的心中,只剩下无边的屈辱,和一种更加阴冷的,毒蛇般的盘算。
游戏,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