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身体的姿态看似松弛,实则每一块肌肉都因为压抑不住的兴奋而微微绷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的,就是李达康和高育良这两个盘踞汉东多年的地头蛇,当着所有常委的面,当着新任书记的面,彻底撕破脸皮,斗个你死我活!
他要的,就是汉东这两大本土势力,从此形同水火,陷入无休无止的内斗与消耗之中!
只有他们斗起来,斗得两败俱伤,汉东这潭深不见底的水,才算彻底搅浑。
水浑了,他这个被一纸调令贬斥、几乎被剥夺了所有实权的“待罪省长”,才有机会在其中摸到鱼!
他脸上的表情管理,在此刻臻至化境。
那抹发自肺腑的得意,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巧妙地转化成了一副痛心疾首、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抬起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厚实的红木桌面。
“咚,咚。”
发出的声音,却被会议室里愈演愈烈的争吵声,彻底淹没。
“同志们!同志们!”
他提高了声调,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无奈,仿佛一个无力回天的老好人。
“注意影响!注意影响!”
“这是在开常委会!不是在菜市场吵架!”
这番劝解,听起来义正言辞。
实则,毫无力度。
它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象是在本就燃烧的烈火上,又轻轻地浇上了一勺滚油。
他嘴上喊着“注意影响”,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都在无声地告诉争吵的双方:继续,不要停,闹得越大越好。
果然,他的“劝解”让高育良和李达康的火气更盛。
高育良一张保养得宜的学者面孔,此刻已经气得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李达康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斗,嘴里翻来复去地重复着那几个词。
“你这是污蔑!是血口喷人!是人身攻击!”
而李达康,则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虎,将“秘书帮”的几位干将牢牢护在身后,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阵线。他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着高育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厉,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扑上去将对手撕成碎片。
沙瑞金用眼角的馀光,不动声色地,一遍,又一遍地,偷偷观察着主位上那个年轻人的反应。
他在查找。
他在狩猎。
他在狩猎他预想中的表情——惊慌、无措、头疼、棘手,甚至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对这种彻底失控的场面时,本该有的恐惧。
姓裴的,你一个从中枢机关空降下来镀金的娃娃,见过这种场面吗?
你那些在面试场上,从书本里背出来的执政理论,能解决眼前这个死局吗?
他几乎已经预见到了裴小军接下来必然会陷入的窘迫。
无非就两种选择。
第一,和稀泥。
当个好好先生,说两句“大家都是为了工作”、“要以大局为重”的屁话,然后宣布今天这个议题暂缓讨论,择日再议。
这样一来,谁都不得罪。
但同时也意味着,他这个新任的省委书记,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在自己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上,向汉东的两大本土势力,低了头。
一个连自己的第一次常委会都无法掌控的省委书记,威信何在?
以后,这汉东的政坛,谁还会把他放在眼里?
第二,强行压制。
利用自己一把手的身份,拍桌子瞪眼,以组织纪律为名,强行终止这场争论。
这样做的后果,更严重。
他将同时得罪高育良和李达康两大派系。
一个“汉大帮”,一个“秘书帮”,这两个山头,几乎囊括了汉东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处级以上干部。
同时得罪他们,就等于在汉东,瞬间变成了孤家寡人。
未来,他发的每一道命令,恐怕都出不了省委大院的门。
无论裴小军怎么选,都将完美地掉进他沙瑞金亲手布下的死局。
新官上任的第一天,就威信扫地,举步维艰。
这个局面,妙就妙在,它将“人事任命”这个最烫手的山芋,和“派系斗争”这个最烂的摊子,完美地打包在了一起,然后结结实实地,甩给了裴小军。
沙瑞金甚至已经想好了后续的所有动作。
一旦裴小军处理失当,他就会立刻以“维护班子团结,稳定地方大局”的名义,亲自向中枢,向自己的岳父古泰,甚至向钟家的那位老爷子,去“汇报”汉东的“复杂情况”。
到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新插手省委的各项事务。
他感觉自己就象一个最高明的棋手。
看似随意地走了一步棋,却成功引爆了整个棋盘中央那颗威力最大的炸弹。
现在,他只需要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好整以暇地,欣赏爆炸后的满目疮痍,以及那个被炸得灰头土脸的对手。
他看到裴小军始终沉默不语,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
这让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彻底束手无策的表现。
沙瑞金的心中,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古家是厉害,钟家是通天,可那又怎么样?
强龙不压地头蛇!
汉东这潭深不见底的水,淹死你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足够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向后靠得更舒服了一些,嘴角那抹“忧虑”的弧度,怎么看,都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
他准备好了。
他准备欣赏裴小军接下来那场注定会无比窘迫、无比狼狈的表演。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那个“不知所措”的猎物,其实正用一种看小丑的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