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没有立刻接话。
他任由高育良那番感人肺腑的辩解,在会议室里发酵。
他看着那些“汉大帮”的常委们如释重负,看着那些摇摆派的脸上露出尤豫,甚至看着祁同伟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他等了足足有十几秒。
等到会场上那股因为高育良的发言而升起的“同情”气氛,达到了顶点。
他才缓缓地,重新开了口。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育良书记的这番解释,很精彩,很感人。”
李达康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充满了人文主义的关怀,也体现了您作为一名师长,对学生的拳拳爱护之心。我听了,也很感动。”
这番话,说得高育良都愣了一下。
他完全没想到,李达康会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难道,他这是要服软了?
就在所有人都这么想的时候,李达康的语气,猛地一沉,那笑容也瞬间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但是!”
又是一个“但是”!
“我这个人,搞经济出身,不懂得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感情喧染。”
“我只信一样东西——事实!”
“我只讲一个逻辑——数据!”
李达康的目光,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越过长长的会议桌,死死地钉在了高育良的眼睛里。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就在刚才,我特意让我的秘书,向省民政局和公安局的户籍管理系统,进行了双重核实。”
“核实的结果,很有意思。”
“祁同伟同志在赵立春父亲坟前,上演那出‘哭坟大戏’的那一天,往前推一个月,往后推一个月,整整六十天的时间跨度里。”
“他祁同伟同志的老家,那个贫困的小山村,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刚出生的婴儿,无一人死亡!”
“也就是说,他那些所谓的‘在黄土地里刨食’的亲人长辈,在那段时间里,都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之上落下的紫色惊雷,轰然炸响!
瞬间,就将高育良刚刚用谎言和情感编织起来的那个“温情故事”,炸得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嗡——”
高育良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彻底空白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斗起来,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黑,象是开了个染坊。
他怎么也想不到!
他做梦也想不到,李达康竟然会这么狠!
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去核实这种细节!
这已经不是在辩论了,这是在扒皮!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高育良的脸皮,连同他弟子的脸皮,一起活生生地撕下来,扔在地上,再用脚狠狠地碾碎!
而坐在他身旁的祁同伟,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就象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彻底瘫软在了宽大的皮质座椅上。
他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谎言被当众无情戳穿,他连最后一丝辩解的馀地都没有了。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没死人?”
“我的天,那他哭的哪门子丧?”
“这……这真是为了当官,脸都不要了啊!”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些刚刚还对祁同伟报以同情的常委们,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而“汉大帮”的那些成员,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达康完全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乘胜追击,声调陡然拔高,如同法官在宣读最后的判决!
“我现在,就想再问一句!”
“一个在个人进步这种大是大非的关键问题上,可以罔顾事实,不惜编造谎言,当众欺骗组织,欺骗同志的干部!”
“我们,能放心把半个省的政府工作,交到他的手上吗?!”
“他今天能为了当副省长而哭一个假坟,明天,他会不会为了更高的位置,把我们整个汉东,都给卖了?!”
这番诛心之论,彻底宣判了祁同伟的政治死刑。
高育良再也无法保持他那副学者的风度。
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清誉,都在这一刻,被李达康毁于一旦!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他的胸腔中猛地喷涌而出!
“砰!”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着李达康的鼻子,怒声斥责:
“李达康!你这是血口喷人!你这是毫无根据的人身攻击!你这是在常委会上,公然搞派系斗争!”
李达康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他也猛地一拍桌子,那声响比高育良的更大,更决绝!
“我这是对党和人民负责!高育良,你不要给我扣帽子!”
“难道,坚持干部任用的基本原则,查证一个干部的基本诚信,就是搞派系斗争吗?!”
“还是说,在你高书记的眼里,你‘汉大帮’的利益,已经凌驾于党的原则之上了?!”
双方的矛盾,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化,完全公开!
从暗流涌动的机锋,变成了赤裸裸的明火执仗!
省委宣传部长等“汉大帮”的干将,试图站起来为高育良帮腔,但因为谎言被当场戳穿,他们的辩解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刚说了一句“达康同志,你冷静一点”,就被李达康一个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而市委秘书长赵东来等“秘书帮”的骨干,则一个个眼神坚定,默默地站在李达康的身后,形成了一道无声却坚固的屏障。
汉东省最大的两个政治山头,就在新任省委书记到任的第一天,就在这间像征着最高权力的会议室里,以一种最惨烈、最不留情面的方式,轰然对撞!
整个会场,乱成了一锅粥。
沙瑞金脸上的笑容,也早已消失不见。
他没想到,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这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局面了。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愤怒的,惊恐的,还是幸灾乐祸的,都不由自主地,全部逼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最终裁决者。
那个坐在主位上,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的年轻人。
裴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