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江猛龙?”
侯亮平和钟小艾几乎是同时猛地抬起头,眼中写满了困惑与不解。
他们完全无法将这个充满了江湖草莽气息的词,与那个他们印象中,只会“背稿子”的裴小军联系在一起。
钟正国没有理会他们的错愕,他知道,要彻底敲碎这两个晚辈脑中那可笑的幻想,必须用事实,用他们无法反驳的,冰冷而残酷的事实。
他决定,不再有任何隐瞒。
他必须将今天下午,在那间小小的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这两个还很稚嫩的年轻人。
“你们两个,以为裴小军今天只是靠着裴一泓准备的稿子,侥幸过关?”钟正国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对他们天真的怜悯。
“我告诉你们,那份所谓的‘稿子’,是一份足以加载中枢决策教科书的,顶级政治方略!”
侯亮平和钟小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这怎么可能”的质疑。
钟正国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先抛出了一个他们无法辩驳的前提。
“你们知道今天的主考官是谁吗?是陈公!你们以为,在陈公那双看过70多年风云的眼睛面前,靠背稿子就能蒙混过关?你们太小看那位老人了,也太高估裴一泓了。”
“陈公在面试一开始,就抛出了一道连他自己都没有标准答案的绝杀题。他问裴小军,‘一杯牛奶倒入大海,如何将其完整地回收?’”
这个问题一出,侯亮平和钟小艾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题目?脑筋急转弯吗?
侯亮平皱着眉,从物理学、化学的角度思考了半天,都觉得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钟正国看着他们的表情,继续说道:“而裴小军,不假思索,给出了三种答案。”
“第一,从信念层面,他将那杯牛奶,比作无数革命先辈和建设者们投入到‘为人民服务’这片大海中的青春与生命。他说,回收这杯牛奶的唯一方式,就是确保我们服务的这片名为‘人民’的大海,能够产出更多的幸福。这个答案的内核,是八个字——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嘶……”侯亮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立意,这个格局,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面试题的范畴。
“第二,从经济层面,他提出用‘所有权定义与资产证券化’的金融手段,将那片海域打包成金融产品,吸引社会资本,发展蓝色经济,最终百倍千倍地回收价值。”
“第三,从制度层面,他提出要‘流程反思与系统优化’,复盘整个事件,找出制度漏洞,用一次失败,换来整个系统的永久安全。”
钟正国每说出一种答案,侯亮平和钟小艾脸上的表情,就多一分凝重。
当三种答案全部说完,侯亮平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三种思路,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一个谈格局,一个谈手腕,一个谈根基。这哪里是临场应变?这分明是一个拥有着政治家胸怀、经济学家头脑和战略家眼光的顶级智囊,在进行一场精彩绝伦的策论。
“这……这真的是他临场想出来的?”钟小艾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斗。
“这还只是开胃小菜。”钟正国的话,象一盆冰水,再次浇在他们心头,“真正可怕的,是他对汉东局势的分析,以及他提出的解决方案。”
钟正国顿了顿,仿佛是在回忆当时那令人窒息的场景。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汉东今日之局面,根源在于中枢战略层面的‘急于求成’,以及部分世家门阀为了‘政绩焦虑’和‘利益抢跑’,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甚至,点出了你们钟家和古家,在侯亮平空降和光明峰项目上的具体问题。”
“什么?!”侯亮平大吃一惊。
“然后,”钟正国没有理会他的惊讶,声音变得愈发低沉,仿佛在叙述一个恐怖故事,“陈公问他,‘如果你去汉东,这个死局,你待如何解?’”
“他提出了一个五步走的战略,他称之为——‘温水煮青蛙’。”
车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侯亮平和钟小艾,甚至忘记了呼吸。
“第一步,‘韬光养晦,麻痹对手’。他上任之后,不抓人,不反腐,全面继承和执行赵立春留下的政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毫无威胁的‘镀金二代’,让所有人都放松警剔。”
“第二步,‘分化瓦解,精准施策’。他要把汉东官场上,所有赵立春的旧部,划分为‘死忠派’、‘摇摆派’和‘可争取者’。对死忠派外松内紧,秘密监控;对摇摆派许以出路,主动拉拢;对可争取者暗中保护,适时启用。”
“第三步,‘剥离羽翼,剪其枝叶’。他不直接动高育良和祁同伟,而是从山水集团的财务问题,从地方法院的枉法裁判案件入手,一个一个地,剪除赵家的外围势力和爪牙。每一步,都看似是孤立的经济案件或司法案件,绝不涉及政治站队。”
“第四步,‘舆论造势,争取民心’。在内部清洗的同时,在外部集中力量解决大风厂员工安置这类民生问题,查处小官巨贪的典型,将自己塑造成‘为民请命’的青天,在民意上,与‘汉大帮’形成尖锐对立。”
“第五步,也是最后一步,‘关门打狗,雷霆一击’。”钟正国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道骇人的寒光,“当赵家的羽翼被剪除干净,内部反对势力被彻底孤立,民心也完全倒向他之后,再配合中枢专案组从外围拿到的内核罪证,两面夹击,一举收网!”
五步策略说完。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侯亮平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他脑海中那个只会抱怨不公的“纨绔子弟”形象,被彻底颠复,撕裂,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站在上帝视角,手握棋子,运筹惟幄,算无遗策,心机深沉到令人恐惧的可怕智者!
这哪里是什么“温水煮青蛙”?
这分明是一套精密、冷酷、环环相扣,足以让任何对手在不知不觉中,被凌迟处死,挫骨扬灰的完美绞杀计划!
钟小艾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斗。她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蝇。
“这……这怎么可能?他才多大……他怎么会想出这么可怕的计划?”
侯亮平和钟小艾,再次对视了一眼。
这一次,他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困惑,而是极致的震惊,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绝对不可能!”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失声喊了出来。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终于明白父亲(岳父)刚才那番训斥,是多么的必要。
他们差点把一头史前巨鳄,当成了一条可以随意踩死的,无害的壁虎!
钟正国看着两人那被彻底颠复了三观的表情,知道自己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接下来,他要教他们的,不是如何去对抗这条猛龙。
而是,如何在这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棋局中,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甚至,是如何在猛龙的身边,分到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