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的视线,越过钟正国与刘源清两人略显紧绷的肩头,投向了窗外。
那一片沐浴在盛夏阳光下的琉璃瓦,金光闪铄,灼灼生辉,仿佛千年不变的秩序本身。
他的心中,关于裴小军这颗棋子的后续落点,已然勾勒出了一幅清淅无比的路线图。
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裴小军在西山会议上的那番举动,在旁人眼中或许是年轻气盛、锐意进取,但在他这位真正的掌舵者看来,那无异于政治上的自毁。
这一撞,已经彻底断送了他在内核要害部门继续攀升的任何可能。
一个顶级的政坛人物,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不是手腕,不是魄力,更不是那看似能决定一切的背景。
是一个“稳”字。
稳,意味着一切皆在掌控之中,意味着结果可以被精确预判。
稳,意味着顾全大局,意味着在任何风浪面前,都能将组织的利益、将棋盘的稳定,置于个人荣辱之上。
而裴小军,恰恰在最不该失控的场合,展示了最致命的“莽”。
在那等级别的闭门会议上,当着所有派系大佬的面,他选择了一种近乎掀翻桌子的姿态,去硬撼古泰,去挑战一个已经运行多年的既有格局。
这种行为,无论其背后的动机听上去多么高尚,在李公的评判体系里,都只有一个标签:极度不成熟。
一个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掌控的人,如何指望他去去掌控汉东那样一个盘根错节、暗流汹涌的省份?
把汉东交给他,无异于把一枚点燃了引信的炸弹,交给一个孩童。
李公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钟、刘二人身上。
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波澜。
“正国,源清。”
“等下,可以上点难度,让他知道深浅,让他明白汉东的问题,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
李公的声音顿了顿。
他话锋一转,补上了一句真正决定此次谈话性质的补充。
“但也要注意分寸,别把话说得太死,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毕竟,还要给吴老太太一个交代。”
这句话的艺术,就在于“分寸”二字。
何为分寸?
李公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标准,而是将这个尺度的拿捏,完全交给了钟、刘二人自己去把握。
这既是一种授权,更是一种无声的敲打。
意思很明确:你们可以发泄对这个“镀金二代”的不满,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示你们的专业壁垒,但最终的结果,必须是我想要的那个结果——让裴小军自己清醒地认识到能力不足,知难而退,主动退出。
你们可以为难人家一下,但不能让他喊出声来。
更不能把事情搞砸,否则,吴爽那边的滔天压力,你们两个,也要跟着一起承担。
钟正国与刘源清闻言,眼中的那点火气瞬间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
他们缓缓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李公给他们划下的红线。
他们可以在“围猎”的过程中,揉躏的同时要顾及裴小军的自尊心,在面试的结尾必须让他体面地“安乐死”,过程的“安乐”要注意。
在李公的精密算计里,这场所谓的面试,从它被提议的那一刻起,其功能就不是为了“选拔”。
它是一场仪式。
一场将裴小军从万众瞩目的内核梯队,平稳过渡到一个相对边缘、需要“静心沉淀”的安置性岗位的政治仪式。
李公甚至已经想好了,等这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面试结束后,他会亲自起草一份关于裴小军的组织评语。
评语的基调,他都已在腹中拟好。
开头,一定会高度肯定裴小军同志的“锐气可嘉”和“敢于担当的精神”,甚至会赞扬他提出的某些想法“新颖且具有开拓性”。
这是做给裴家、赵家,尤其是给那位吴老太太看的。
组织对这个年轻人,是欣赏的,是爱护的。
但是,整篇报告的杀招,必然是藏在那几个带着千钧之力的“但是”转折之后。
评语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着重指出:裴小军同志,“对地方治理工作的极端复杂性,认识尚有不足”。
“考虑问题,尚欠全面性与系统性”。
“其统筹全局和处理复杂突发事件的能力,仍有待在多岗位、多层级进一步提高和锻炼”。
看似客观中立的评价,实则一刀一刀,将裴小军与汉东省委书记那个位置,彻底剥离得干干净净。
基于这份评语,他会顺理成章地提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安置建议。
建议将裴小军同志,调往中枢政策研究室的局域发展战略课题组,担任副组长。
这个安排,堪称是政治艺术的典范。
对裴家和赵家来说,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保护”。孩子没有被扔去汉东那个大火坑里,避免了一场可以预见的惨败,而且还在中枢内核部委里待着,级别没降,面子上光鲜亮丽,完全过得去。
但是这个职位已经远离的中枢的内核权势,属于不痛不痒的职位,对裴小军本人来说,这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惩罚”。
刚刚进到部里,就变成一个务虚的、没有任何决策权的研究型干部。
这无异于一种变相的“冷藏”。
这个信号,足以让他本人,以及所有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各方势力都瞬间明白,他在西山会议上的那次“亮剑”,换来的,是自己整个仕途的“暂停键”。
而对李公自己来说,这是一个堪称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既向古泰和其背后的保守势力,清淅地展示了中枢的态度——沙瑞金的位置暂时是稳固的。
又安抚了裴家和赵家,给了吴爽一个分量十足,无法反驳的交代。
更重要的是,他将裴小军这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从汉东这个即将引爆的火药桶旁边,彻底移开,釜底抽薪,解决了眼下最棘手的“麻烦”。
一举三得。
棋盘上的各方,都能找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台阶走下来。
他相信,经历了这次心照不宣的“敲打”和恰到好处的“冷藏”,那个心高气傲的裴小军,会真正明白,什么叫作政治。
而裴家和赵家,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意见。
想到这里,李公心中那块因为吴爽那通电话而悬着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他的目光,落在那部红色的电话机上。
他伸出手,按下了内部通话键。
对着话筒,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平稳语调吩咐道:
“小张,如果裴小军同志到了,就可以请他进来了。”
放下电话,李公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安稳地放在腹部,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他眼中,这场面试的意义,早已不是一场“决定去留”的考核。
它只是一个流程。
一个如何妥善安置一枚“弃子”的最终流程。
现在,万事俱备。
他准备好好欣赏一场由他亲手主导的、各方都能满意退场的“政治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