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两个分量十足的牛皮纸袋被默默收下后,办公室里那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了。
f改部的钟正国和z组部的刘源清,脸上的不快与抵触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
然而,在这份平静之下,某些更深层次的情绪,却在悄然发酵。
钟正国重新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大红袍,他并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地撇着浮沫,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氤氲的茶气上,口中却意有所指地缓缓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有锐气,是好事。但是,锐气过了头,分不清场合,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捅出了娄子,最后还是要家里的长辈们跟在后面,费心费力地收拾烂摊子。”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波澜,但话语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讥讽,却象一根细小的针,刺在空气里。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感慨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但在这里,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指向了即将进门的裴小军。钟正国在表达一种观点:裴小军的行为,不是“有担当”,而是“惹麻烦”;他不是“英雄”,而是一个需要家族庇护的“闯祸精”。
坐在他对面的刘源清,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话茬。他那张严肃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声音比钟正国更冷硬几分:“是啊。自己站在台前,口出狂言,想当那个万众瞩目的出头鸟,风光无限。却根本不知道,为了他这一时半刻的风光,背后要牵扯多少人的精力,要动用多少我们看不见的资源,来为他擦这个屁股。”
刘源清的话,说得更加露骨。他直接将裴小军的行为,定性为一种极度自私的个人英雄主义。他口中的“资源”,不仅仅是指裴家和赵家送出的那两份“厚礼”,更是指他们这些高级干部被无端耗费的时间和精力。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看似在闲聊,实则是在进行一次心照不宣的“立场统一”。
他们心中的情绪,复杂而微妙。
一方面,他们收下了那份无法拒绝的“好处”,这意味着他们必须配合演好这出戏。但另一方面,恰恰是这份被“收买”的感觉,让他们内心深处,对裴小军这个始作俑者,产生了一种更加强烈的鄙夷和蔑视。
在他们看来,裴小军就是一个典型的、被家族权势彻底宠坏了的“镀金二代”。他的履历或许光鲜,但他的骨子里,却是一个离了家族荫庇就寸步难行的巨婴。他今天之所以能有机会在这里“体面退场”,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优秀,而是因为他的父辈和祖辈,用手中的权力,为他强行铺就了一条退路。
这种完全依靠家世背景来摆平一切的行为,让他们这些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靠着无数个日夜的苦熬和奋斗,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实干派官员,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这不仅仅是嫉妒,更是一种对自己奋斗历程的捍卫。他们无法容忍一个这样的人,如此轻易地玩弄他们所珍视的规则和程序。
钟正国抬起眼皮,与刘源清对视了一眼。
一个眼神的交汇,已经传递了足够多的信息。
钟正国的眼神在说:既然收了人家的好处,戏,我们必须得演。但是,绝不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舒舒服服地走个过场就完事。我们得让他知道,中枢的办公室,不是他家的后花园。
刘源清嘴角的冷笑更深了,他读懂了钟正国的意思,并且完全赞同。他的眼神回应道:没错。得让他出一身冷汗,让他明白,有些地方,不是靠投个好胎就能蒙混过关的。
一个无声的默契,在两位部级高官之间,瞬间达成。
刘源清转过头,重新面向李公,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与躬敬。
“李公,您放心。”刘源清沉声说道,语气显得格外郑重,“我们一定秉公办事,严格按照组织程序,好好地‘考察’一下这位年轻同志。”
“考察”这两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读音,尾音拖得略长,其中充满了不言而喻的弦外之音。
在官场话术里,“考察”本身就是一个极具弹性的词。它可以是和风细雨的谈心,也可以是暴风骤雨的质询。而从刘源清口中说出的这个加了重音的“考察”,毫无疑问,是后者。
他这是在向李公表态:人情,我们认了;戏,我们也会演。但是,在“表演”的过程中,我们会用最专业、最深刻、最尖锐的问题,好好地“敲打”一下这位裴家的大少爷。
他们已经私下决定,要在接下来的面试中,彻底撕下裴小军那层“镀金”的外壳,让他暴露出真实的、浅薄的内核。钟正国会从宏观经济、产业政策、财政金融的角度,设置一个个环环相扣的陷阱;而刘源清则会从组织人事、地方治理、干部心理的角度,提出一个个让他无法回避的难题。
他们要用一场知识与经验上的、碾压式的提问,来捍卫自己作为高级干部的尊严。他们要让这个年轻人,在他们构建的专业壁垒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天高地厚”。
李公何等人物,他自然听出了刘源清话里那股浓浓的火药味。
他没有点破,更没有阻止。
事实上,这正合他意。让裴小军受点挫折,被敲打一番,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年轻人太顺了,不是好事。让他知道深浅,才能真正成长,而且这样做也符合贵妇人吴爽的要求,让裴小军知难而退。
李公只是端起茶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他们的计划。
“恩,有你们两位在,我放心。”
办公室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诡异。一场看似为了“体面退场”而精心安排的面试,在两位憋着一肚子火的副考官的策划下,已经悄然演变成了一场针对裴小军的“教程局”,或者说,一场充满恶意的“围猎”。
他们三人,各怀心思,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被他们视作“猎物”的年轻人,推开门,走进这个为他精心布置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