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跳跃了一下,映着那碗已经失了温度的莲子羹,羹汤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衣,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
苏浅月静静地看着儿子略显僵硬的侧脸,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那句轻轻的“独自斟酌”,像一根细微的冰刺,扎得不深,却带着一股寒意,顺着血脉慢慢地蔓延。
她知道,安平侯他们费尽心机要达成的目的,已经成了。信任的堤坝上,出现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
她缓缓起身,将那碗未动的莲子羹端起,走到窗边,亲手将它倒入了窗下的花丛中。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赵念月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心口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苏浅月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御书房。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赵念月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里,那碗莲子羹的清甜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提醒着他方才的沉默是多么伤人。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朱笔掷在案上。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他只是……只是想证明自己,证明他不是一个只会躲在母亲羽翼下的傀儡。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赵念月发现,坤宁宫真的“安静”了下来。
早朝时,御座之侧的凤位空了。太后娘娘传下懿旨,说近日偶感风寒,需静养,非军国大事,不必再事事请示。
起初,赵念月心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终于可以独自面对满朝文武,用自己的判断去处理每一份奏折,下达每一道旨意。
可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没有了母亲在旁边提点,那些看似寻常的奏疏里,便处处是陷阱。户部呈上来的预算,数字繁杂,他一眼看去,只觉得头昏脑胀,却看不出其中哪一笔款项被巧妙地挪作他用。吏部推荐的官员,履历光鲜,他觉得堪用,却不知此人背后与哪个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开始怀念母亲那种一针见血的敏锐,她总能从最不起眼的细节里,嗅出危险的气息。
而那些保守派的老臣,似乎也嗅到了机会。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激烈反对,反而变得异常恭顺,事事都捧着他,赞他“圣明”,然后巧妙地在执行旨意时,打个折扣,或是曲解其意。
皇家学院的“农桑实务”课,被礼部侍郎王瑞以“体恤龙体”为名,改成了每月由农官在田边“讲解”一次,学子们只需远远看着,不必再下地。那股子泥土的气息,被熏香和客套话冲得一干二净。
赵念月心中恼火,却又找不到发作的由头。王瑞的奏疏写得滴水不漏,通篇都是在为他的“圣体”和“皇家威仪”着想。他若强行驳斥,倒显得他不识好歹,不体恤臣子的一片“忠心”。
他第一次感到,做一个皇帝,是如此孤单。那张龙椅,冰冷而坚硬。
就在赵念-月被朝堂上的暗流搅得焦头烂额时,苏浅月却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闲人。她不再踏足金銮殿,甚至连御书房都很少去了。京城里的人们,更多的是在别处看到她的身影。
雍华女学,新开设的“政务策论”课上。
苏浅月没有坐在高高的讲席上,而是和学生们一同坐在蒲团上。今日讨论的,是如何在贫瘠的沙化土地上,推广耐旱的经济作物。
“……学生以为,可先由官府出资,引流筑渠,改善水利。再鼓励百姓种植苜蓿,既可为牛羊饲料,又能固土肥地。”一个女学生大着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苏浅月点点头,却又提出新的问题:“官府出资,钱从何来?引流筑渠,工期多久?这期间,百姓生计如何维持?鼓励种植,若销路不畅,百姓亏了本,谁来承担?”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那女学生面红耳赤,也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她们第一次发现,一个看似简单的“政策”,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多复杂而现实的考量。
“记住,”苏浅月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里响起,“我们读书,不是为了在纸上画出空中楼阁。而是要学会,如何用最少的钱,最短的时间,去搭一座能让最多人安稳走过的桥。你们的眼睛,要能看到数字背后的民生,你们的笔,要能写出真正落到实处的方案。”
她没有提半句朝政,说的全是民生实务。可这份务实的态度,却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有力量。
除了女学,苏浅月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另一件事上——京城贫民区的施药局。
她动用了自己嫁妆里的一部分私产,在流民聚集的西城,盘下了一间大院,改建成了一座崭新的施药局。她亲自带着赵安禾和女医们,规划药房,整理药材,甚至亲自坐镇问诊。
起初,百姓们将信将疑,不敢上门。苏浅月便让女医们在门口支起大锅,熬制免费的防风寒的姜汤,分发给过往的行人。
渐渐地,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赵安禾医术精湛,态度亲和,一副药下去,往往药到病除。一传十,十传百,施药局的名声很快就在西城传开了。
这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背着一个高烧不退的孩子,哭着跪在了施药局门口。孩子已经烧得有些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赵安禾立刻将孩子抱进内堂,施针降温。苏浅月则拉起那妇人,温言安慰,又命人去厨房给她端来一碗热粥。
半个时辰后,孩子的体温退了下去,呼吸也平稳了。那妇人捧着粥碗,看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时间悲喜交加,对着苏浅月和赵安禾,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草民……草民不知如何感谢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
“起来吧。”苏浅月扶起她,“这世上,没有谁的命是卑贱的。能识文断字,是一种活法。能耕田织布,也是一种活法。能健健康康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话,被门口围观的百姓们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看着这位传说中“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没有穿着华丽的凤袍,只是一身素雅的便服,亲手为一个贫妇擦去脸上的泪痕。他们再回想宫里传出的那些“牝鸡司晨”、“操控帝王”的流言,只觉得荒谬可笑。
一个真正贪恋权势的人,会把时间花在他们这些泥腿子身上吗?
“太后娘娘千岁!”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
紧接着,呼喊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百姓们自发地跪了下去,那一张张质朴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敬仰与爱戴。
这股发自民间的声浪,很快就传回了宫里。
御书房内,赵念月正为一个地方官员贪腐的案子头疼。人证物证俱在,但此人是安平侯的远房侄子,朝中几位老臣都在拐弯抹角地为他求情。赵念月想严惩,又怕逼反了整个保守派势力,让朝局动荡。他犹豫不决,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能下定决心。
就在这时,内侍总管小安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呈上一份密报。
“陛下,这是京兆府刚递上来的,关于西城施药局的……”
赵念-月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小事,不必报朕。”
“可是……陛下,”小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今日西城数千百姓,齐颂太后娘娘千岁。他们说……说太后娘娘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赵念月批阅奏折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小安子,又看了看自己满桌子关于权术、制衡、党争的糟心事。一边,是母亲在民间赢得的万民颂扬;另一边,是自己被困在龙椅上,连惩治一个贪官都束手束脚。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羞愧与挫败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忽然明白了。母亲不是在退却,更不是在赌气。她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也告诉天下人——真正的权力,不在于批阅多少奏折,不在于操控多少官员,而在于,你能为这天下的百姓,做多少实事。
就在赵念月心神激荡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禁军统领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甚至忘了通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大事不好了!黄河……黄河下游,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