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南部,阳光总是带着一种慵懒的诗意。
图卢兹西南方向,一个被葡萄园和向日葵田环绕的古老小镇,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石板路蜿蜒,两侧是斑驳的奥克式建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葡萄酒醇香。
这里,便是吴忧选择的《色戒》(st, caution)主要拍摄地。剧组包下了镇上唯一一家颇具规模的酒店,演员和主要工作人员都已在此驻扎了一周。然而,不同于往常剧组开机前的紧张喧嚣,这里的氛围透着一股奇异的宁静与学术气息。
已是九月二十八日,距原定的开机日过去了几天,摄像头却依然安静地躺在箱子里。括男主角饰演者阿兰·德龙在内的所有演员,每天都会在自己的房间或酒店花园里,对着一些由导演吴忧亲手分发的题目冥思苦想。
这些题目因人而异,千奇百怪。德龙的,可能是一段关于维希政府时期某位高官日记的摘抄,要求他分析其人在某个特定时刻的潜在动机。
起初,演员们对此颇感困惑,甚至有些人不以为然。龙初次拿到题目时,也只是挑了挑他那标志性的浓眉,不置可否。
但变化,发生在每天下午。
吴忧会逐一检查他们完成的“作业”,然后与他们进行一对一的谈话。没有人知道谈话的具体内容,但每个从吴忧房间里出来的演员,眼神中都带着一种混合了恍然深思甚至是轻微震撼的神情。
当他们再次拿起那份早已翻阅无数遍的剧本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平面的文本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角色的呼吸、心跳、潜藏在台词下的暗流,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淅可触。
“eddy他不象是在指导我演戏,更象是一个高超的心理侦探,他用那些奇怪的问题和谈话,一层层剥开我自身与角色之间的隔膜。”
“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r让的呼吸频率,能触摸到他内心的冰冷与灼热。这太不可思议了。”
波尔蒂,这位在法国电影圈摸爬滚打多年的资深制片,也只能耸耸肩,表示无法理解。他看着那个来自东方的年轻人,明明脸庞上还带着些许青涩,行事作风却老辣得象在片场浸淫了半个世纪。他不仅对演员有一套,对技术的把控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在演员们进行精神洗礼的同时,吴忧本人也没闲着。他几乎整天泡在已经搭建完毕的片场里。脑海中的ai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无声地运转着。
布景中任何一丝不符合1940年代法国风情的细节,或者墙角一个过于现代化的插座轮廓,或者某件家具上不该出现的木料漆色,甚至地毯花纹的细微时代差异都无所遁形。
“这里,”他会指着壁炉上方一幅仿制油画,“画框的做旧程度不够,边缘太新了,需要处理得更自然,要有被壁炉烟气常年熏燎的痕迹。”
“还有这盏台灯,灯罩的材质不对,1942年的巴黎中产阶级家庭不会用这种合成纤维。”
“窗外晾晒的衣物,样式和颜色太鲜亮了,战争时期物资匮乏,染料不会这么饱满。”
他对细节的苛求,让法国的美术指导和置景工人叫苦不迭,同时也暗自心惊。他们从未见过观察力如此毒辣的导演,仿佛他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
而最让吴忧投入心血的,是灯光的设计。他深知,这部电影,其精髓不在于直白的情欲展示,而在于那种无处不在,涌动在平静表象下的暧昧、试探、压抑与最终的爆发。
李安和王家卫之所以能在西方世界获得极高的艺术评价,正是因为他们巧妙地将东方文化中特有的含蓄,留白与内在张力,通过极致的光影语言传达了出来,让习惯了直白叙事的西方观众也能感受到那种悸动人心的微妙。
《色戒》的故事,从初遇的试探,到接触中的暧昧滋生,再到情欲的纠缠与挣扎,最后归于幻灭与决断,这一层层的情绪递进,都需要光影来喧染、烘托,甚至参与叙事。
吴忧脑海中的ai,结合了他前世的观影经验和庞大的视觉数据库,能够模拟出无数种光线效果。他常常先是一个人待在片场感受一番,然后再指挥着灯光师移动一盏孤灯,只为查找那一缕能恰好勾勒出人物侧脸轮廓,同时在眼眸中留下一点难以捉摸的光亮的角度。
他追求的,不是照亮,而是塑造。用光来雕刻空间,用影来隐藏秘密。
九月三十日。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小镇教堂的钟声悠扬回荡。《色戒》剧组举行了简短的开机仪式后,第一场戏正式开拍。
没有选择复杂的群戏,也没有需要激烈情感碰撞的对白戏。吴忧的第一个镜头,极简,也极考验功力——阿兰·德龙饰演的r让,独自坐在书房的高背椅上,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沉默地凝视着虚空。
他不再是那个享誉世界的英俊小生或硬汉符号,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化作了沉稳与莫测。灯光师精准地打出了一束顶光,让他深邃的眼窝笼罩在阴影中,唯有颧骨和鼻梁被照亮,烟雾在他面前袅袅升腾,模糊了面容的边界。
摄影师推进特写,捕捉那双眼睛。镜头里,r让的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有情欲刚刚退潮后留下的些许疲惫与虚无,有身居高位者习惯性的审视与冷漠,更深处的,还有一种属于政治动物近乎非人的冰冷。
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那双着名的蓝色眼眸中交织、沉淀,最终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cut!”吴忧坐在监视器后,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很好。这条过了。”
没有重来,没有调整,一条直接通过。现场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放松的吐息声。龙站起身,对吴忧的方向微微颔首,眼中带着对这位年轻导演的认可。
接下来的戏份,是r让在书房里默默焚烧文档。火焰在壁炉中跳跃,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整个过程波澜不惊,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或表情,但一个习惯于掌控权力,将真实情绪深埋于心底的政客形象,已然跃然于画面之上。
吴忧的心情相当不错。想的还要顺利,尤其是阿兰·德龙的独角戏,几乎都是一条过,状态好得出奇。
他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多,虽然中间经历了转场和一顿慢午餐,实际有效拍摄时间并不算长。阳光尚好,演员状态正佳,他盘算着趁热打铁,再多拍几个镜头。
然而,就在他准备宣布下一场戏的拍摄计划时,一阵不寻常的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愕然发现,周围的剧组人员包括灯光助理、录音师、场务等人竟然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了设备!电缆被一圈圈绕起,灯具被小心翼翼地装箱,移动轨道被拆卸……一副准时下班的景象。
吴忧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一股火气顿时从心底窜起。他猛地从导演椅上站起来,声音压抑着怒意:“谁能告诉我,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