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糜家车驾驶入郯城。
阿石自车帘缝隙中望去,但见街市冷清,檐下多悬缟素。
徐州新遭兵燹,纵是州治亦难掩疮痍。
城头“陶”字大旗尚在风中猎猎作响,兀自撑着一方气象。
糜芳轻叩车壁,低声道。
“石掌柜,且看——那便是家兄府邸。”
阿石顺其所指望去,但见一座宅院临街而立,青砖高墙,门楼恢宏。
虽不饰金玉,然规制严整,门前石狮怒目睨视,自有一派气度。
车马并未停留,径自绕至西侧角门,早有数名青衣仆役垂手恭候。
“二爷。”为首老仆躬身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阿石二人。
糜芳颔首,语气急促。
“速禀报兄长,有岭南贵客至,携重礼,事关重大。”
老仆应声疾步入内。
不过片刻,便见中门竟徐徐开启,一名年约三旬、身着素色深衣的文士快步迎出。
其人身形清瘦,面容儒雅,唯有一双眸子湛然有神,顾盼间精光隐现。
正是名满徐海的糜子仲。
“二弟何事匆忙?”
糜竺话音未落,目光已落至阿石身上。
见其虽做商贾打扮,但身姿挺拔,眉宇间隐有风霜抵砺之色,绝非寻常行商,心下便已了然几分。
糜芳抢前一步,附耳低语数句。
糜竺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对阿石拱手笑道。
“贵客远来辛苦,舍弟无状,竟让尊驾屈就角门,实乃怠慢。还请入内奉茶。”
阿石深深一揖,依着士燮临行前的叮嘱,执礼甚恭。
“东海糜公,名动九州。小人交趾石敢,奉我主交趾太守士府君之命,特来拜谒。”
“今得见尊颜,幸何如之!”
他刻意略去“商贾”自称,直陈来意,点明士燮官身。
糜竺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原来是士府君使者!快请!”
三人穿过几重庭院,径入一间僻静书房。
四壁图书缥缈,案上檀香袅袅,与门外乱世恍若隔世。
侍者奉上香茗后便被屏退,室中只馀三人。
阿石不再迂回,自怀中取出士燮密信。
又令随从将那只沉甸甸的樟木箱置于案上,箱盖开启,顿觉满室生辉。
“此乃我主书信,并些许交州微产,聊表敬意。”
“府君常言,糜公乃海内豪杰,义声着于四海,今中原鼎沸,独徐州陶使君与公等砥柱中流,心甚慕之。”
“特命小人星夜东来,愿附骥尾,略尽绵薄。”
糜竺先取信展读。
士燮先是赞叹陶谦仁德、糜竺高义。
再陈交州僻远、仰慕中原文化之心,末了方委婉提及“互通有无”、“共纾时艰”之愿,于战马之事,只字未提,却字里行间皆暗示其意。
读罢信,糜竺不动声色,目光转向箱中物事。
那十柄百炼折花钢刀,寒光潋滟。
百刀改良宣纸,洁白莹润,细腻无比。
最后是一架被下人搬上来的珠帘屏风。
以南珠为星,葛布为夜,堪称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饶是糜竺富可敌国,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他俯身拈起一张纸,轻轻一抖,但闻声若裂帛,韧而不脆。
又抽出一柄钢刀,以指弹刃,龙吟之声久久不绝。
“好!好!好!”
糜竺连赞三声,面露惊叹。
“久闻士威彦在交州大兴工巧,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虚!此等神兵宝纸,恐中原巧匠亦难企及。士府君真乃大才!”
阿石心下稍安,趁势道。
“糜公谬赞。我主常叹,工巧之术,本为利国惠民。惜乎交州地僻,缺马少铁,纵有良工,难成强军。”
“近来边境不靖,荆襄之师时有窥探,府君夙夜忧叹,恐负朝廷守土之责。”
“听闻徐州地接北疆,或有馀裕……故特遣小人冒昧前来,盼能以此微物,易得些许代步驽马,以固边防。”
他终于将“战马交易”之事点明。
糜竺闻言,抚须沉吟,面上欣然之色渐敛,化为凝重。
他踱至窗边,良久方叹道。
“士府君之意,竺已深知。贵州宝物,竺亦深爱。然则……此事恐极难。”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向阿石。
“其难有二。其一,产马之地,多在幽、并、凉州。如今袁本初与公孙伯圭鏖战于幽冀,道路隔绝,商旅不行。纵有马源,亦难南运。”
“徐州自身所用战马,亦多赖旧存及零购,实无稳定来路。”
“其二,”
糜竺声音压得更低。
“即便能购得良马,如何南运?刘景升坐拥荆襄,水师强盛,近来更严令封锁江面,盘查往来船只。”
“大批马匹渡江,绝无可能瞒过其耳目。若被截获,人货两失尚属小事,恐反为刘表提供口实,殃及徐州与交州。”
室内一时寂静。
阿石心头发沉,糜竺所言,正戳中最难之处。
他想起士燮临行前的面授机宜,定下心神,拱手道。
“糜公所虑,我主亦曾深思。故命小人呈上三策,或可解此困局,且于徐州有‘三利’。”
“哦?”糜竺挑眉,“愿闻其详。”
阿石深吸一口气。
“其一,利在资财。我主愿以高于市价三倍之值,购取战马。且可先付半数定金,以黄金、珍珠、或是此等钢刀、宝纸支付。贵方无需本钱,便可获巨利。”
“其二,利在长久。战马之外,交州愿与徐州结为盟好。我交州工巧坊所出新式农具、优良稻种、乃至更多纸张药物,可优先、低价供应徐州。”
“徐州新遭兵祸,民生凋敝,此等物资,正可助陶使君与糜公快速恢复生产,安定民心。”
“其三,”
“利在战略。刘表觊觎交州,亦未尝不垂涎徐州富庶。若其全力南下攻我交州,我主必倾力抵抗,荆州兵力必被牵制于岭南。”
“如此,则徐州北面可暂缓荆州之压力,此乃掎角之势,互为奥援也!”
一番话语,条理清淅。
尤其是最后一点,直指徐州当下最大的隐忧。
北有曹操袁术,若再加之南面的刘表,则三面受敌,危如累卵。
糜竺听完,负手于室中缓缓踱步,许久不语。
交州所开价码,实在优厚得令人难以拒绝。
尤其是那战略上的“第三利”,正中其心病。
终于,他停下脚步,目视阿石,缓缓道。
“士府君深谋远虑,竺佩服。此三利,确乃实情。然此事关乎重大,竺需禀明陶使君,方可定夺。”
他顿了顿,走近一步,声音放得极低。
“使者可知,陶使君近来……抱恙颇重,州中事务,多托于别驾从事麋某及曹豹将军等。”
“其中关节,尚需打点。”
阿石心领神会:“一切但凭糜公周全。”
“如此甚好。”
糜竺颔首,脸上重现温文笑意。
“使者远来劳顿,请先至别馆歇息。这些厚礼,竺暂且收下,明日便择其精要,送入州府,呈于陶公过目。”
“待陶公有所示下,你我再详议不迟。”
他击掌三声,唤来老仆,吩咐道:“带贵客往‘听竹轩’,以最高规格款待,不得怠慢。”
阿石知道此事急不得,深施一礼:“有劳糜公。”遂随老仆退出书房。
待阿石离去,糜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行至案前,再次拿起那柄寒光浸人的钢刀,若有所思。
“交州……士燮……”
他低声自语。
“竟有如此工巧之能,如此纵横之才……看来这岭南之地,要出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了。”
“二弟,”他忽对一旁静候的糜芳道,“你觉此人所言,有几分真?”
糜芳沉吟道:“宝物是真,交州缺马应亦不假。其人所陈三利,句句切中我徐州要害,非深知我境况者不能言。”
“依弟之见,纵有风险,此事……大可做得!”
糜竺微微颔首:“且看明日,陶公见此珠玉,是何反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