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阿石站在船头,望着方才还碧波万顷的海面骤然掀起巨浪,心头不由一紧。
这是他第一次率船队远航,肩上担着主公的千斤重托,不敢有半分闪失。
“收帆!快收帆!”老船工郭渔喊道。
风浪砸向船队,那几艘勉强凑来的老式渔船首当其冲。
一个浪头打来,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艘渔船的桅杆竟应声而断。
船身瞬间倾斜,船上水手惊呼落水,转眼便被海水吞噬。
“救命啊!船要沉了!”
其呼喊声被狂风撕碎,断断续续传来。
阿石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只能死死抓住身旁的缆绳,稳住身形,目光扫向自家乘坐的这三艘新式快舰。
只见舰身在风浪中虽剧烈颠簸,船体却异常坚韧,那“水密隔舱”的设计此刻显出了神效。
即便有海水涌入,也被严密分隔在局部,未能导致整船倾复。
“稳住了!府君造的船稳住了!”一名年轻水手带着哭腔道。
阿石心中亦是澎湃,对士燮的敬佩又深一层。
乌云压顶,浊浪排空,四野茫茫,不辨方向。
若在此处迷失,终是死路一条。
正当此时,一名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跌撞着冲到阿石身边,大声吼道。
“阿石统领!不能随波逐流!须得辨明方向!可用‘过洋牵星’之法!”
阿石认得此人,名叫韩猛,乃是此次招募的水手中少数有过远航经验的中原人。
自称曾在水师服役。
此刻他眼神锐利,毫无慌乱之色。
“韩师傅!如何施为?”
阿石急问,想起出发前士燮曾将几位船工头目召集起来,粗略讲解过如何观测星辰判断方位。
虽只是些基础原理,却如暗夜明灯。
“看北斗,定方位!”
韩猛指着乌云缝隙中偶然一现的星斗,大吼道。
“如今风向虽乱,然星位不变!依府君所言,记住角度,调整船向,或可冲出风区!”
士燮当日所言。
“天地有常,星宿有度,纵迷雾重重,亦不可失其方寸……”
此刻如惊雷般在阿石脑中炸响。
他并非精通此道,但记得要领。
“快!依韩师傅所指,调整船头!偏向卯位!”
阿石毫不尤豫,嘶声下令。
他对士燮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既然主公说此法可行,那便一定可行!
船员们此刻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拼尽全力操控着受损的船只,依令而行。
风雨飘摇中,三艘快舰挣扎著,一点点偏离风暴最猛烈的局域。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息,乌云散开。
一抹曙光自海平线跃出,映照得海面金光粼粼。
劫后馀生的水手们瘫倒在甲板上,望着晴空,恍如隔世。
“过来了……我们过来了。”
阿石抹去脸上的盐渍,声音沙哑。
他望向韩猛,郑重抱拳:“韩师傅,此番多亏你了!”
韩猛连忙还礼,脸上却无得色,反而叹道。
“若非士府君先知,造此坚船,授此妙法,我等早已葬身鱼腹。韩某不过略尽绵力。”
众人闻言,皆是感慨万千,对那位远在交趾的太守大人,心生无限敬仰。
休整半日后,船队继续东行。
行至交州与江东交界一处海域时,但见海面下暗影憧憧,礁石林立,水情复杂。
“统领,前方似是多暗礁浅滩,行船大忌!”了望的水手高声预警。
阿石心头一紧,立刻想起士燮临行前的又一叮嘱。
“海图不全,然地利可测。”
“遇不明水域,万勿冒进,可放小艇,以石灰粉标记安全水道。”
“放舢板,探水路!”阿石当即下令。
几名精通水性的俚人水手立刻放下小艇,手持长竿,一边探测水深,一边小心翼翼地洒下白色的石灰粉。
大船紧随其后,沿着这条生命线,小心翼翼前进。
终于,当最后一片礁石区被甩在身后,眼前出现开阔水域时,整个船队欢呼起来。
十日后,历经艰险的船队,终于望见了吴郡海岸线的轮廓。
港口桅杆如林,人烟渐稠。
当脚踏上码头,包括阿石在内的所有交州水手,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府君真乃神人也……”
一名年轻水手望着身后那三艘战舰,喃喃自语。
“若无此船,无此法,我等早已死了十次不止。”
阿石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
“故此,主公重托,我等更需竭力完成,方不负此番艰险!”
“走,寻糜家商栈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掩去疲惫,率领众人,向着那座江东大城昂首走去。
……
码头上人流杂乱,更多的是面黄肌瘦、携家带口、眼神茫然的流民。
他们或蜷缩在角落,或茫然四顾。
孩童的啼哭与老人的咳嗽声断续传来。
“曹操用兵,竟酷烈至此……”
阿石身后一名来自交趾的老水手低声叹道。
他们一路行来,虽知中原大乱,但亲眼见到这江东之地亦被战火波及,流民如潮,仍是震撼不已。
阿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绪,沉声道。
“莫要多看,莫要多言。”
“牢记我等身份——乃是听闻徐州遭兵燮,特来贩运葛布、药材,顺带救济些许流民的岭南商人。”
“言行举止,皆需符合商贾身份,不可露了军中习气。”
“是,统领。”
众人低声应诺,迅速收敛起脸上的恻隐,努力扮出几分商旅的圆滑。
阿石按照既定方略,并未急于打听糜家商栈,而是先指挥手下在码头一处相对宽敞之地,支起一个简陋的摊子。
亮出部分带来的葛布、寻常草药。
甚至拿出少许粮米,做出一副“边卖边赈”的模样。
“岭南来的葛布,结实透气,做夏衣正好!”
“家传金疮药,治刀伤箭创有奇效,便宜卖了!”
“家中尚有存粮的,可来换些布匹药材;实在揭不开锅的老人家、带娃的妇人,可来此处领一碗薄粥!”
交州口音的吆喝声很快吸引了码头众人的注意。
尤其是那“免费薄粥”的许诺,顿时让不少流民纷纷围拢过来。
秩序虽有些混乱,但在阿石手下那些精干“伙计”的维持下,倒也未出大乱。
这番动静,自然落入了码头各方势力的眼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穿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小厮,踱步走了过来。
他并未看那些流民。
目光直接落在阿石摊位上那些织法明显异于江东本地的葛布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位掌柜,面生得很啊?听口音,是岭南来的?”那管事拱手笑道,语气还算客气。
阿石早已注意到他,见其气度不凡,心知可能是条大鱼,连忙回礼。
“正是,小人姓石,交趾人士。”
“做些小本生意,听闻徐州陶使君处有买卖可做,特来碰碰运气。”
“见此地乡亲困苦,心中不忍,故而行些微善事,让阁下见笑了。”
“哦?交趾来的?”
那管事眉头微挑,兴趣更浓。
“石掌柜倒是仁义。如今这世道,肯行善事的商贾可不多了。”
“不知石掌柜主要做些什么货色?除了这葛布,可还有别的?”
阿石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唉,主要是些葛布、草药,还有些珍珠、犀角之类的土产。本想换些徐州特产回去,奈何……”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听说曹军势大,这生意怕是难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