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校场中央那约四百人的队伍。
他们肤色略深,身形或许不如汉兵魁悟,却个个矫健如豹,眼神锐利。
在山林障碍中穿梭腾挪如履平地,使用的多是短弓、腰刀、竹矛。
配合着奇特的呼哨声,行动间自有一股彪悍野性之气。
这正是士燮特意让凌操从各峒俚人子弟中选拔出的四百夷兵。
凌操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全场。
他并未呼喝斥骂,但只要他那冷电般的目光扫过,所有士兵无不凛然,训练得更加卖力。
阿石侍立在士燮身后,低声道。
“凌将军练兵极严,但有懈迨或不合要求者,轻则鞭笞,重则逐出。但赏赐也厚,顿顿有肉,饷钱足额,有功立赏,无人不服。”
士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整个校场,忽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住了。
那里摆放着几个大水缸,供士兵训练间隙饮水之用。
他注意到士兵们共用几个木瓢舀水喝,不同的人接连使用同一个木瓢,甚至有人直接用手捧水喝。
看到这里,士燮的现代人思维立刻警觉起来。
这可是交叉感染的温床!
在气候湿热的交州,一旦爆发瘟疫,整支军队的战斗力将大打折扣。
他立即招手唤来凌操和阿石,指着水缸问道:“平日士卒饮水,皆是如此?”
凌操有些不解地点头:“正是。有何不妥吗,主公?”
士燮心中已有计较。
作为穿越者,他深知基本卫生防疫的重要性。
他当即下令:“传令,即刻准备一批竹筒,每人配发一个,刻上姓名编号,专人专用。再令军中医官,在水缸中投入少量清热解毒的草药煮沸后饮用。”
“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共用饮具,违令者杖责二十!”
命令一出,不仅凌操和阿石愣住了,连周围的士兵也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共用饮具乃千古常事,府君此举未免小题大做。
士燮看出众人疑惑,便走到点将台上,朗声解释道。
“尔等可知,一人患病,口沫相传,可致十人染疾;十人染疾,可传百人!共用一瓢,看似小事,实则是给疫病开了方便之门!”
“我要的是一支能征善战的精兵,而不是一群病夫!”
他随即吩咐阿石。
“你去取些竹筒来,我教你们一个更简便的饮水方法。”
不多时,阿石取来一批竹筒。
士燮亲自示范,他将竹筒一端削尖,便于插入水中。
另一端开口,但在竹筒内侧距开口一寸处,钻一个小孔。
“看好了,”士燮将竹筒插入水缸,水从底端涌入,但因为内部小孔与大气相通,水流畅快。
提起竹筒时,他用拇指按住顶端开口,由于内部负压,水不会从底端漏出。
喝水时,只需松开拇指,水便自然流出。
“此物可称‘吸水管’,每人随身携带,既可避免交叉感染,行军时也更方便取水。”
士燮演示完毕,将竹筒递给凌操。
凌操试了试,眼睛顿时亮了。
“妙啊!如此一来,士卒无需挤在缸前,可直接用此管取水饮用,确实方便许多!”
更让凌操惊讶的是,士燮还下令在每个营区设立“洗手台”,要求饭前便后必须洗手,并派专人监督。
同时规定营帐必须定期通风晾晒,被褥也要经常暴晒。
“这些小事,真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吗?”凌操忍不住问道。
士燮神色严肃。
“文弼,你可知为何历代用兵,往往阵亡者少,病死者多?正是因为不注重这些‘小事’!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仅体现在战场上,更体现在平日的生活细节中。”
“你按我说的做,三个月后,再看营中病患数量是否减少。”
凌操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严格执行了士燮的命令。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营中因腹泻、发热等病症求医的人数明显减少。
两个月后,几乎看不到因为共用饮具而导致的集体感染事件。
士兵们发现这个小小的竹筒确实方便实用,纷纷在上面雕刻图案、标记,爱不释手。
更让凌操佩服的是,士燮还教授军医用沸水消毒绷带,用蒸馏法提取高度酒用于伤口消毒。
这些现代医学常识在古代战场上简直是救命的神技!
“主公真乃神人也!”
凌操在一次军情汇报中由衷赞叹,“自实行主公所定的卫生条例后,士卒生病者减半,非战斗减员大为减少。末将带兵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立竿见影之效!”
士燮微微一笑,心想:这不过是现代最基本的卫生常识罢了。
但他表面上只是淡淡说道。
“为将者,不仅要懂得如何杀敌,更要懂得如何保全部下的性命。这些小事,关乎将士生死,不可不慎。”
通过这件事,士燮在军中的威望更高了。
士兵们发现这位太守不仅关心他们吃得饱不饱、军饷足不足,连喝水这种小事都为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到,更是死心塌地。
……
这日,士燮日常前来巡视,如今交州动乱在即,不得不多上点心。
约莫半个时辰后,凌操才下令暂歇。
士兵们如释重负,却依旧保持着队形,有序地散开喝水休息。
凌操这才大步向士燮走来,甲叶铿锵,抱拳行礼。
“主公。”
“辛苦了,文弼。”
“看来,我这支‘底牌’,已初具锋芒。”
“皆是主公信重,粮饷器械充足,操方能放手施为。”
凌操话语依旧简练,但看向校场上那些士兵的眼神,却带着一丝满意。
“汉兵六百,已熟习基础战阵与号令,令行禁止。夷兵四百,单兵骁勇,山林作战如鱼得水,正与汉兵混编操练,假以时日,可成奇兵。只是……”
他顿了顿,“铁甲依旧短缺,目前仅能优先配备给各级军官及尖刀百人队。”
“弓弩亦不足,尤其是强弩。”
士燮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
交州底子太薄,即便有水力之助,军工产能的提升也非一蹴而就。
“我已令百工坊日夜赶工,优先保障此处。新一批镔铁即将出炉,届时优先为你部打造枪头箭簇。”
“强弩制作繁琐,可先多备猎弓与掷矛,夷兵于此道本是专长,可充分发挥。”
他踱步走向那群正在休息的夷兵。
见到太守过来,夷兵们有些紧张地站起身,眼神中带着好奇。
他们大多不通汉话,但都认得这位给予他们丰厚待遇和尊重的士府君。
士燮露出温和的笑容,用刚刚学会的几句简单俚语打招呼,又示意他们坐下。
他随意拿起一名夷兵身旁的短弓,试了试弓力,又看了看其腰间打磨锋利的腰刀,点头表示赞赏。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皮袋,里面是些新制的肉脯和饴糖,亲自分发给这些夷兵少年。
“好,很好。”
他拍着一个年轻夷兵结实的肩膀,对凌操道,“告诉他们,好好练,他们的家眷,郡府会妥善照顾。”
“将来立下功劳,土地、赏银、甚至官身,绝不会少。我士燮,说到做到。”
通过通译,夷兵们明白了意思。
脸上顿时露出激动和感激的神色,纷纷用俚语大声说着什么,捶胸行礼。
离开校场时,士燮对凌操沉声道。
“文弼,这支兵,是我士家未来的根基之一,更是应对荆州之变的底气。不仅要练其技,更要铸其魂。要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
“为保家园,为父母妻儿能安居乐业,而非为某一人之私欲。汉俚之别,在此营中,当逐渐消弭。你要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交州兵’,而不仅仅是士家的部曲。”
凌操目光微动,深深看了士燮一眼,郑重抱拳:“操,明白。必为主公练出一支虎狼之师,亦是一支仁义之师。”
士燮颔首,正欲再言。
忽见一骑快马自官道疾驰而来,直至营门前方勒住,马上骑士滚鞍落马。
正是桓邻派出的信使,面色焦急,手中高举一封粘着羽毛的急报。
“主公!广信急报!朱符刺史派往合浦催粮的督粮官,被……被俚人峒民围杀!合浦郡兵前往弹压,与数个俚人大峒爆发激战,死伤惨重!”
“如今乱象已起,合浦北部数个县城遭乱民冲击,局势即将失控!”
士燮与凌操对视一眼,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反而闪过一丝“终于来了”的淡定。
“知道了。”
士燮接过急报,扫了一眼,语气平静无波,“回府。令桓邻、士壹即刻来见。文弼,”
他看向凌操,“营中提高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妄动。但,要做好随时能开的准备。”
“诺!”凌操抱拳,转身大步走向点将台,厉声喝令,集合的号角瞬间响彻校场。
士燮登上马车,帘幕落下前。
他最后望了一眼北方荆州的方向,又瞥了一眼东北广信所在,嘴角噙着一丝冰冷。
朱符的自毁,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
太守府内的烛火,一夜未熄。
广信急报带来的并非惊惶。
士燮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交州舆图前,目光如炬。
缓缓扫过图上每一处山川河流,城邑关隘。
桓邻与士壹静立一旁,气息微促,显然是被匆匆召来。
空气中弥漫着槟榔的淡淡辛香。
“朱符自取灭亡,合浦已乱。”
士燮的声音平静无波,手指点在合浦郡的位置上。
“朝廷?雒阳自身难保,董卓暴虐,关东诸候各怀鬼胎,谁还会看一眼这岭南瘴疠之地?”
“这交州的乾坤,该由我等自己来定了。”
他转过身,目光先落在士壹身上。
“壹弟,你素来沉稳,善于民政。合浦新乱,需一位能抚慰人心、迅速恢复秩序的大守。”
“我即刻上表朝廷,举荐你为合浦太守。”
他语气斩钉截铁,那“上表朝廷”四字,说得如同一个早已程式化的过场,真正的重点在之后。
“表文发出之日,你便持我手令,即刻率本部一千精锐,并熟悉合浦情形的属吏,赶赴合浦!”
“不必等朝廷旨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首要之事,弹压乱局,安抚俚汉百姓,宣布减免朱符所加一切苛捐杂税,迅速接管郡治兵权,稳定大局!”
士壹深吸一口气,脸上并无惧色,他重重拱手。
“大哥放心!壹必不辱命,定将合浦稳稳当当拿回来!”
“不是拿回来,”
士燮微微摇头,眼神深邃。
“是拿过来。从此,它是我士家的合浦。”
接着,他看向桓邻。
“即刻草拟表文,以六百里加急……不,做做样子即可,如今北上道路不通,这表文能否送出岭南都是未知。”
“关键是我们要动起来!”
“另拟两份,举荐士?为九真太守,士武为南海太守。”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郁林和日南两郡上。
“此二郡,郡守虽非我士家子弟,然其地贫兵弱,多年来仰仗我交趾鼻息。”
“你亲自去办,以我的名义,密会两郡豪强大族首领,陈明利害。”
“朱符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如今我士家愿保境安民,共享太平,他们是愿意依附强者,还是想步合浦后尘,亦或是……等着被荆州吞并?”
桓邻心领神会,这是软硬兼施,迫其归附。
“属下明白!必让郁林、日南豪强知晓,唯有紧跟府君,方是唯一生路!”
“凌操那边……”
士燮沉吟片刻,“让他抽调两千精兵,由士?统领,明日内必须开拔,直赴九真!”
“?弟勇猛,正好借此历练,以雷霆之势接管郡务,若有不服者,凌操派的将领知道该怎么做。”
“告诉他,这不是打仗,是接收,但要拿出能打仗的架势!”
“那南海郡……”
士壹问道,南海郡富庶,且与荆州控制的苍梧接壤,情况最为复杂。
“士武年纪尚轻,性情却细腻谨慎,掌管钱粮物资是一把好手。”
士燮眼中闪过一抹算计。
“南海郡,我亲自为他坐镇。”
“我先率一部兵马,以‘平乱援护’为名进入南海,稳定局势后,再让他接手。至于苍梧……”
他目光投向地图上那块被郁林、合浦、南海三郡半包围的之地,冷笑一声。
“刘表不是派了赖恭、吴巨吗?让他们先在苍梧玩着。传令我们的人,在苍梧境内给他们制造些麻烦,税收缴不上,政令出不了郡治最好。”
“但要把握好度,暂时不必发生直接冲突。”
“我要让刘表觉得,苍梧是根难啃的骨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豫之间,我等已尽收其馀六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