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使者宋忠的车驾一出交趾地界,速度立刻快了起来。
一路无话,车马兼程,直抵襄阳。
荆州牧府衙深处,刘表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宋忠一人。
烛火摇曳,他事无巨细,将交趾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主公,那交趾士燮,绝非寻常守成之臣。”宋忠重重道。
他描述着士燮的样貌气度,言语清淅,条理分明。
“其人目光沉静,言谈温煦却有章法,绝非易与之辈。交趾城内秩序井然,市井虽不及襄阳繁华,却罕见流民乞丐。”
他尤其着重描述了那神奇的水车。
“臣亲眼所见,那‘龙骨水车’绝非虚言!清冽河水竟能逆坡而上,潺潺流入高处梯田,此等巧技,闻所未闻。白水峒周边稻穗金黄饱满,今岁确是大丰之年。此物若推广开来,交州粮产必将大增,士燮收拢民心的根基,可就扎得更稳了。”
话到这里,宋忠语气一转。
“然,士燮表面恭顺,一再强调交州贫弱,兵备不足,只求守土安民,言语间对主公亦是极尽推崇……但臣观其麾下,能人不少。”
“其幕僚桓邻,精明干练,绝非庸才;更有一新近提拔的侍卫副统领,名为凌操。臣观其步履气度,煞气内敛,绝对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百战悍卒,岂是寻常护卫?交州七郡,士家经营数代,树大根深,恐非甘愿久居人下之辈。”
宋忠刻意停顿片刻,才继续加重语气道。
“尤其士燮对此类农具工巧之事,看似只示人以‘小巧之术’,然其用心,何其深远!粮足,则民心安,民心安,则兵源足。”
“如今中原大乱,他广纳流亡,更有名士许靖为其张目,吸引士林目光……长此以往,交州恐成尾大不掉之势。其虽口口声声‘为朝廷守土’,然如今朝廷政令……呵呵,焉能出雒阳?届时,这‘土’究竟为谁而守,可就难说了。”
刘表静静听着,抚着长须,眼神微变。
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历经风霜的苍松翠柏,良久不语。
“士威彦……”许久,刘表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微微摇头,“倒是本牧以往小觑他了。只道他偏安一隅,能守住祖宗基业便算难得。如今看来,竟是深谙韬光养晦之道的好手。”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宋忠身上:“依你之见,当如何?”
宋忠早已打好腹稿,躬身道。
“交州路远瘴深,直接兴兵讨伐,劳师糜饷,乃下下之策,且恐逼其狗急跳墙,速反而不美。当下之计,当选羁縻、防范为主。”
“主公可一方面以荆州牧之名,行文褒奖其治理之功,赏赐些财物,先稳其心,使其放松警剔。另一方面,当立刻加强零陵、桂阳两郡南部防务,增派得力干将镇守,密切监视交州,尤其是苍梧、郁林方向的动静。”
“此外……”宋忠微微压低声音,“或可暗中示意我荆州豪强大族,鼓励其向交州边缘地带悄然拓展,或收购田土,或控制商路,以经济、民间之力逐步渗透、蚕食,缓缓压缩士家势力范围,使其如陷泥潭,不敢亦不能妄动。”
刘表微微颔首,眼中闪过赞许之色。
“便依此议。零陵、桂阳的太守,是时候换换人了。给蒯异度去封信,让他务必物色些精明强干、又懂得分寸的人去。至于豪强那边……让蔡德圭他们去操办,做得自然些,莫要过早授人以柄。”
“主公英明!”宋忠深深一揖。
……
荆州调南线策略、各方联动时,中原战火间,部分人正艰难南涌。
这不是军队,只是零星的、拖家带口的中原士人、手艺人匠户,以及一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农户。
已开始辗转南迁。
近来听闻,极南之地的交趾,有一位贤明的太守,能让人安居乐业,而且连天下名士许靖都在那里。
这几乎成了他们最后的指望。
士燮对此,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他亲自过问安置事宜,下达了明确的指令:“凡中原避祸而来之士民,皆需妥善安置,不得歧视欺辱。”
“士人中有才学,愿入幕府者,考核其能。愿教书育人者,设馆安置,使其能传道授业。工匠愿入工巧曹者,择优录用,按其技艺高低给予钱粮。农户则分与无主荒田、借与粮种耕牛,助其安家立业,减免首年赋税。”
名士许靖,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以其海内名士的身份和眼光,亲自接见那些风尘仆仆南来的读书人,品评人物,安抚人心。
经他品题认可之人,往往能很快在士燮的幕府或新设的学馆中找到立足之地,这极大地促进了人才的归心。
“文休先生,真乃我交州之瑰宝也。”士燮多次对桓邻如此感慨,对许靖的敬重与日俱增。
许靖的投效,其带来的声望加成和人才吸引效应,正在持续发酵。
然而,并非所有消息都令人乐观。
数日后,幕僚桓邻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地带来一份密报。
“主公,荆州方面有动静了。”
桓邻的声音压得很低,“刘表已紧急更换了零陵、桂阳两郡太守,新任者皆为刘表心腹,到任后便雷厉风行地整顿军备,加固城防,派出的巡逻队次数倍增,范围明显向南扩展,已多次接近我苍梧、郁林边界。”
“此外,”他补充道,语气更加沉重,“近期与苍梧、郁林北部接壤的地带,接连发生数起荆州豪强试图低价强购边境田产、甚至纵容家兵武力威胁我边民的事件。”
“虽均被当地峒主和郡兵及时驱离,未酿成大祸,但其背后,恐有荆州官方默许乃至纵容之意,来者不善!”
士燮接过那密报,逐字逐句地仔细看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刘景升……果然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他轻轻将密报放在案上,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虽是试探性的小动作,却也来者不善。”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交州地图前。
目光锐利,扫过北部与荆州接壤的那条边界线。
“传令,加强边境巡防密度,令苍梧、郁林两郡太守提高警剔,遇事可果断处置,维护我边民安危与疆土完整,”
“但切记嘱咐他们,严守边界,不可率先挑起边衅,予人口实。对于那些被骚扰的村寨,由郡府出面,给予适当的钱粮补偿,务必稳固人心,勿使百姓离心。”
“是!”桓邻肃然应命。
“那……工巧曹的新工坊、各地的粮仓扩建、工匠学堂的招募,以及凌操将军的新兵操练之事……”桓邻试探着问道,这些才是交州强根基的根本。
“一切照旧!”
士燮斩钉截铁,语气没有丝毫尤豫,“非但要照旧,还要加快进度!刘表此举,恰说明他感受到了我们的变化带来的压力,却又不愿或不能在此刻倾全力南下。这正是我们苦苦争取来的发展时间!”
“外部压力已现,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唯有埋头苦干,加快发展,让自己更快地强壮起来,肌肉更结实,拳头更硬!这才是应对一切威胁的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