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闻言,那双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原本就微眯的眼睛几乎合成了一条缝。
他放下抚须的手,沉声道。
“使君明鉴。兄长如今————确是不易。”
“袁术遣纪灵为将,拥兵数万,日夜攻打淮阴、盱眙一线。我军兵少,粮秣更是捉襟见肘,往往拆东墙补西墙。下邳城内,存粮已支撑不了一月。”
“若非将士用命,百姓尚念兄长几分仁德,恐怕————”
他话未说尽,但帐内三人都明白那未言之意。
形势已是发发可危。
士燮脸上适时的露出感同身受的沉痛,轻轻叩击着木制案几。
“袁公路僭号之心,路人皆知。其志不在徐州,而在天下。玄德公首当其冲,能坚守至今,已足见英雄本色。”
他话锋微妙一转。
“只是,燮听闻,北边那位————在兖州已然站稳脚跟,挟大胜吕布之威,其目光,恐怕也已投向了徐州这片膏腴之地。”
他并未直接点出曹操之名,但在场之人谁不明白?
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又沉重了几分。
关羽的眉头锁得更紧,丹凤眼中寒光一闪,似有青龙刀影掠过。
“曹孟德————哼,虎狼之辈!”
“兄长常言,此人才是心腹大患。奈何如今被袁术这条恶犬缠住,分身乏术”
“正是此理。”
士燮身体微微前倾。
“袁术,癣疥之疾,虽痛却难致命,而曹操,方是膏盲之患。若玄德公与袁术纠缠过久,耗尽元气,岂非让曹操坐收渔利?”
“届时,纵有擎天之志,恐也————”
他再次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空白。
关羽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士燮的弦外之音。
他盯着士燮,目光锐利。
“使君远在交州,对中原局势竟也洞若观火。不知————有何高见可教我兄长?”
他这话问得直接,带着武人特有的爽利,也有一丝期待。
交州大败文聘、开拓海贸,士燮的谋略和实力已不容小觑,他的意见,分量不轻。
士燮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那碗已微凉的粗茶,又抿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
放下茶碗时,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高见不敢当。只是旁观者清,或有一得之愚。云长将军,燮冒昧一问,温侯吕布,如今驻跸小沛,其境况又如何?”
“吕布?”
关羽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鄙夷,如同听到什么污秽之物。
“三姓家奴,无义之徒!如今如同丧家之犬,仰我兄长鼻息,暂得容身之所罢了。”
他对吕布的恶感,深入骨髓,几乎不加掩饰。
“将军快人快语。”
士燮并不意外,语气依旧平和。
“然,吕布虽无义,其勇武冠绝天下,并州铁骑亦是天下精锐。如今他与玄德公,同处徐州,可谓唇齿相依,荣辱与共。”
“将军请想,若徐州为曹操或袁术所破,吕布那区区小沛,可能独存?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关羽沉默下来,抚须的手指捻动着。
他性格孤高,极度看重忠义,对吕布的品行唾弃万分。
但士燮的话,如同冰冷的雨水,点醒了他一个一直被情感压制的现实。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生存压力面前,个人的好恶有时必须让步。
士燮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缓缓抛出内核意图。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燮以为,玄德公之仁德信义,若能暂与吕布之骁勇互为特角,共御外侮,则袁术不足惧,曹操亦需掂量其中代价!此非与小人同流,而是借其力以存身,以图后举。”
“待强敌退却,根基稳固,再论其他,岂不更符合玄德公匡扶汉室之初心?”
帐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啪声。
关羽脸色变幻,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士燮的话,无疑冲击着他坚守的信条。
但理性的声音又在告诉他,这或许是当前最现实,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良久,关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士燮。
“使君之言————关某需细细思量。此事关系重大,非关某所能决断,还需兄长定夺。”
他没有直接反对,这本身已是一种态度的松动。
“自然。”
士燮见好就收,知道以关羽的性格,能说到这一步已属不易。
他转而道。
“燮此次北上,略备薄礼,稻米三千石,箭矢五万,另有我交州工巧坊特制金疮药五百瓶,已在营外,愿助玄德公暂解燃眉之急,聊表我交州共同抗曹之心意。”
“待明日见过玄德公,燮愿亲往小沛,一会吕温侯,陈说利害。”
听到“稻米三千石”、“箭矢五万”,饶是关羽心志坚毅,眼中也不由得爆出一抹精光。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猛地起身,对着士燮深深一揖,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使君高义!关某————代兄长,拜谢!”
声音竟有些微的颤斗。
在这粮草断绝的边缘,这份礼物的价值,远超千金。
士燮连忙起身扶住。
“云长将军不必多礼,同为大汉臣子,理当相互扶持。”
气氛至此,已变得十分融洽。
三人又商议了一些明日与刘备会面的细节,直至夜深。
当晚,士燮被安置在营中一座较为宽敞整洁的帐篷里。
赵云亲自带人内外检查了一遍,布置好明岗暗哨,方才入内禀报。
“府君,观关羽此人,傲上而不辱下,对其主公忠心耿耿。只是与吕布联合之事,恐其心中芥蒂极深,即便刘玄德同意,日后也难免龃龉。”
赵云低声道,他心思缜密,已从方才帐中关羽的神色语气里看出了端倪。
士燮卸下外袍,揉了揉因长途跋涉和深夜会谈而微胀的太阳穴,叹道。
“云长重义,自然瞧不起吕布品行。此乃人性之常,强求不得。关键在于刘玄德,他若真有枭雄之姿,便知何时该忍,何时该争。”
“我等只需种下此因,至于结出何果,且看明日吧。
他走到帐边,掀开一角。
望着远处淮水如一条暗色的丝带,在稀疏的星光下默默流淌,偶有巡夜士兵的火把光芒如萤火般掠过。
“子龙,你说,我们这趟北上,是吉是凶?”
赵云站在他身后,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沉稳。
“府君深谋远虑,此行乃为交州争未来数十年之气运。纵有风险,亦值得一试。”
“云,手中枪在,必护府君周全,万死不辞。”
士燮点了点头,没有回头。
只是望着北方下邳城的方向,那里是刘备的所在。
也是曹操、袁术势力交织的旋涡中心,轻声自语。
“刘玄德,吕奉先————一个仁德布于四海,一个骁勇冠绝天下。但愿这徐州的乱局,能因我士燮此行,生出几分变量来。”
与此同时,下邳城中,太守府书房。
刘备正与孙乾、简雍等心腹挑灯夜议。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但那双垂耳之下的眼睛,依旧温和,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苦难。
“主公,刚接到云长快马传书,交州牧士燮已抵达安风津,我等若现在动身,明日便可至下邳。”孙乾捧着帛书,语气中带着一丝振奋。
“士威彦————”
刘备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远在岭南,竟能洞察中原危局,不惜亲身犯险北上,此人之魄力、眼光,确非常人。”
他顿了顿,看向简雍,“宪和,你以为他此来,所图为何?”
简雍捋了捋稀疏的胡须,沉吟道。
“主公,士燮此人,不可小觑。他先败文聘,稳住北境;又通海贸,富甲一方。如今北上,所谓共抗曹操”恐是其一,但借此机会介入中原事务,提升交州地位,乃至————查找更可靠的盟友,怕是更深层的目的。”
“他带来的那份礼单,可是实实在在的诚意。”
孙乾补充道。
“而且他在信中提及,欲促成主公与吕布联手。此议————虽看似荒诞,但细细想来,在当前局势下,或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步活棋。
刘备沉默着,手指在案几上划动着。
与吕布联合?
那个先后背弃丁原、董卓,如同毒蛇般难以揣度的飞将?
他内心本能地升起排斥。
信义,是他刘备立足天下的根本。
然而,脑海中又浮现出军中粮官汇报存粮时那愁苦的面容,城外流民哀鸿遍野的惨状,以及探马不断报来的曹操在充州厉兵秣马的消息。
生存的压力,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追随他,始终不离不弃的谋士,淡淡道。
“若为一人之声名,而置徐州百万生灵于不顾,备,于心何安?若因守小信而失大义,备,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尤豫散去。
“待明日见过士使君,再议细节。若吕布————真有共抗曹操之心,哪怕只有一分,备,亦愿以诚相待,暂弃前嫌。”
“一切,为了徐州,为了————这飘摇的汉室。”
次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安风津大营便已苏醒。
士燮在赵云陪同下,正与关羽一同用着简单的早膳。
——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只见一骑快马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疯狂冲入大营,马上的骑士不等马停稳,便滚落鞍鞯,连滚带爬地冲向中军大帐,嘶声裂肺地喊道。
“关将军,不好了,纪灵大军拂晓突袭,淮阴————淮阴失守了,陈登大人生死不明。”
“纪灵前锋骑兵数千,已朝着安风津方向杀来,距此已不足二十里!”
“什么?!”
关羽猛地站起,身前的案几被带得一阵摇晃,碗碟叮当乱响。
他丹凤眼圆睁,煞气瞬间盈满帐内。
“陈元龙他————”
那报信士卒涕泪交加,以头抢地。
“城破之时一片混乱,小的拼死杀出————关将军,快做准备啊!”
帐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弦。
淮阴乃下邳东南屏障,此地一失,安风津直接暴露,通往了下邳的道路也面临被切断的危险。
关羽猛地看向士燮,抱拳道,语气急促。
“士使君,军情紧急,关某需立刻整军迎敌,恐无法护送使君前往下邳了请使君速带随从,由小路先行南返,待战事平息————”
他话未说完,士燮却已霍然起身,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他断然打断关羽。
“云长将军何处此言?燮虽不才,亦知唇亡齿寒之理!岂有见友军遇险,独自遁逃的道理?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我士燮无义?”
他不等关羽回应,猛地转向赵云,命令道。
“子龙!”
“末将在!”
赵云踏前一步,白袍无风自动,眼中锐光进射。
“你速率我五百交州藤甲轻骑,听从关将军调遣,助关将军破敌,让纪灵看看,我交州儿郎的锋芒。”
“诺!”
赵云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尤豫。
他转身便欲出帐点兵。
“士使君,赵将军!”
关羽浑身剧震,看着士燮和赵云,虎目之中,那固有的傲然被感激与热血所取代。
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士燮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毫不尤豫地派出麾下最精锐的力量,与自己并肩作战。
这份情谊,这份魄力,远非寻常盟友可比。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重一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军不必多言。”
士燮神色肃穆,拱手还礼。
“时间紧迫,速去整军,燮就在这大营之中,静候将军与子龙,凯旋佳音。”
“好!”
关羽不再多言,与赵云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熊熊战意与绝对的信任。
下一刻,两人同时转身,大步流星冲出帐外。
很快,营中便响起了集结将士的急促鼓声、战马嘶鸣声————打破了淮水之畔的宁静。
士燮独自站在帐口,望着迅速动员起来的军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计划赶不上变化。
与刘备的会面被迫推迟,但眼前这一仗,若是打好了,或许比千言万语,更能让刘备集团,让整个徐州,看清交州的诚意与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