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北疆,天空是高远的湛蓝,长风从草原深处卷来,带着牧草枯黄前最后的湿润气息,也带来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长城沿线的烽燧,近日燃烟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许多。
上郡,蒙恬大营。
中军帐内,巨大的北疆舆图铺在中央木台上,上面密布着代表敌我态势的各式标记。蒙恬与韩信并肩而立,两人皆身着轻甲,面色凝重。
“斥候回报,左贤王本部精锐已集结完毕,约三万骑。”蒙恬的手指重重点在阴山以北的一处河谷,“其麾下四大当户,亦各率本部向此处靠拢。看这架势,是要在入冬前,狠狠咬我们一口。”
韩信的目光在地图上移动,最终落在长城防线几处关键隘口:“匈奴人急了。锐士营这半年的骚扰,断了他们不少财路,也让他们睡不安稳。此番集结,既是报复,也是想趁秋高马肥,抢够过冬的物资,甚至……妄图打破长城,找回面子。”
“正是。”蒙恬颔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此番不同以往小股侵扰,乃是主力会战。韩将军,你带来的新式军械与战法,此番正是检验之时。”
韩信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大将军放心。弩阵已按新法操练纯熟,火铳小队亦已熟悉地形。只是……”他顿了顿,“匈奴若倾力来攻,必是雷霆之势。我军虽有坚城利弩,然野战决胜,仍需精锐突击。末将请命,率骊山营及锐士营一部,于侧翼待机。”
蒙恬看着这位年轻的副帅,想起他过去数月在北疆展现出的战术洞察与果决,缓缓点头:“可。本帅坐镇正面,依托长城与弩阵消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便是将军率虎贲出击之时!此战,务必要打断左贤王的脊梁!”
“末将遵命!”
几乎就在北疆战云密布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咸阳,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激烈的争论,正在宣室殿旁的偏厅内上演。
这里聚集着帝国财政与律法的核心人物:治粟内史萧何、廷尉李斯、少府令,以及数位精通计然(经济)之学的博士。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萧何面前摊开着厚厚几卷写满数字的秦纸,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事实分量:“……综上,若北疆战事扩大至预估规模,持续三月,则额外军费耗用将达岁入之一成半。此仅军费一项。加之各地驰道二期工程、新设蒙学三十六所及医馆试点之维持费用、天工苑下一阶段‘水轮机’及‘火药工坊’扩建预算……至明年夏收前,国库缺口,将达岁入三成以上。”
他抬眼看向李斯:“李廷尉,这是最保守的估算。”
李斯的面色比平日更加肃穆,他手中拿着那份已经修改了数稿的《国债发行并管理暂行律(草案)》,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萧内史的数据,本官不疑。”李斯沉声道,“然,正因缺口如此巨大,此‘国债’之策,更需慎之又慎!草案虽已细化利息计算、偿还期限、抵押条款,甚至设立‘国债司’专司管理,然根本之患未除——百姓何以信朝廷必还?若购者寥寥,或中途生变,朝廷威信扫地,其祸远甚于财用不足!”
一位少府属官忍不住道:“李廷尉,殿下已明言,将以未来盐税、新增商税之部分,以及‘皇家商队’之预期盈余,设为偿债专项基金,白纸黑字写入律文,更有少府库藏为质,此诚意还不够么?”
“预期?盈余?”李斯冷笑,“北疆战事胜负未知,商队出海风波难测,以此等未定之财为质,智者岂会轻信?民间富户,其财积之不易,必观其实效。若北疆战败,或商队血本无归,届时何以偿?莫非加赋于民?此乃饮鸩止渴,自毁长城!”
争论的焦点,从“该不该借”,深入到“如何让人相信能还”。这正是最核心的难题。
萧何再次开口,语气依然平稳:“李廷尉所虑极是。然,除‘国债’之外,可有他法能速筹如此巨款?加赋不可取,与民争利不可久。殿下推出‘皇家商队’,正是开源之尝试。以朝廷信誉与格物所出之独有货物为凭,开拓海外新利,以商利补国用,再以国用保国债之信,此乃一环扣一环。初始艰难,然一旦运转,则财源可活。”
“商利?”另一位较为保守的博士摇头,“士农工商,商为末业。朝廷公然为之,已惹非议。且海外风险莫测,首批商队能否归来尚属未知,以此画饼,如何取信于人?”
“非是画饼。”一直沉默聆听的少府令此时开口,他主管皇室产业,对实务更熟,“首批‘皇家商队’随远航船队所携货物,皆经精选。蜀锦、越瓷、天工苑所出精巧器物,在沿海已有口碑。且船队有军舟护卫,非寻常商贾可比。日前已有数家关中大贾,私下询问可否‘附股’随行,可见其利,明眼人已能窥见一二。”
李斯眉头紧锁,他知道少府令所言非虚,但法家出身的他,对依赖不确定的商业利润来支撑国家信用的做法,本能地感到不安与排斥。这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稳妥”范畴。
“纵有商利,亦属未来。眼下之信,仍需立基于实。”李斯坚持道,“国债首期发行,数额不宜过大,且……或可限定认购者范围,优先由与朝廷关联密切之官营作坊、获盐引之大商,以及军功受赏之新贵认购。彼等与朝廷利益攸关,较易说服。待首期本息如期兑现,再图扩大。”
这是一个折中且务实的提议。先在小范围、利益相关的圈子里建立信用。
萧何与少府令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这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启动方案。
“此外,”李斯补充,语气斩钉截铁,“国债律文必须明确,此为国家借款,绝不等同于捐输,更非‘功爵’买卖,其息金出自专项税赋与商利,绝不动用常赋,更不增加庶民负担。此条,需以最严厉之刑罚保障,并明告天下!”
就在偏厅内争论渐趋具体、试图在理想与现实间搭建一座脆弱桥梁时,一名郎官疾步而入,将一封插着赤羽的军报呈给萧何。
萧何展开,迅速浏览,面色微微一凝,旋即恢复平静。他将军报递给李斯。
李斯接过,只见上面是蒙恬熟悉的刚劲笔迹,简述了匈奴左贤王部大规模异动,决战似已不可避免,请朝廷速备粮秣军械,并“期以新锐,破敌胆魄”。
偏厅内一时寂静。北疆的刀锋,已经抵近了长城。而咸阳的这场关于“借钱”的争论,其结论,将直接关系到那刀锋之下,有多少儿郎能持有更锋利的武器,能吃饱肚子去搏杀。
李斯放下军报,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最后的犹豫也吐了出去。他看向萧何,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务实:
“萧内史,就依方才所议,修订草案。首期限额,认购范围,专项偿债基金条目,严禁挪用常赋之罚则……务必清晰无误,三日后呈送殿下御览。北疆将士,等不起。”
萧何郑重拱手:“李廷尉所言,正合我意。”
战争的阴云与财政的困境,如同两条绞索,在这一刻将帝国的未来紧紧勒住。而能否挣脱,既取决于长城脚下的刀光剑影,也取决于咸阳城中这卷尚未定稿的律文,以及那即将扬帆、驶向未知波涛的“皇家商队”。
狼烟已起,考验的,是整个帝国从军事到经济,从朝堂到边疆的每一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