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入命的手段罢了,皮囊缝的马马虎虎,但魂魄念头……”
老缝尸人意味难明的打量李砍两眼,回身洗了手,自顾自的走到桌边作势吃饭:“你来跑一趟除了送东西,可还有别的事?”
小屋里始终木纳沉默的妇人终于有了动静,姿态别扭的起身,提起米粮进了隔壁屋子,再没出来。
“不忙讲我爹的事儿,您先给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砍看得出苟老爷子方才话说的隐晦,为了弄清前身的死因,还是从怀里掏出那串黄白的珠子递过去。
苟寿也不接过,打眼瞟瞟,继续动筷子吃饭。
“都是巨指的指节,也全不是一人的。本密教的比丘好制这些腌臜的法器,至于具体用处就不知道了,总归没甚好事。”
巨指便是拇指,这串油亮的黄白手串有一十三颗不方不圆的人骨珠子,那就是从十三个不同的人身上所取。
李砍沉吟着没做声,老缝尸人气息忽长忽短,有些出神的持箸不动,言语突然变得深重有力:
“你爹那口几十年的杀气,寻常邪祟赃物都闹不起来,但不管你从何处得来这东西,莫要再留。”
“谢苟爷,我省得,对了,我爹还说给您带句话,前阵子提的事情,考虑的如何?”
李砍点点头,先将人骨串珠收起。
他也不知老头子同苟寿之间约定过什么事,只是照李头刀往日所讲,阴门四业同气连枝,非是亲族却胜似亲族。
苟寿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可看到嘴巴已经快要兜不住哈喇子,满眼等着自己动筷才好开吃的孙儿,又僵着脸干巴巴道:
“再…等等看吧…不厌,去送送。”
老人的逐客令下得硬邦邦,缝尸人苟家待活客的态度远不如对死客精细妥帖,李砍怀疑,这苟老爷子能让亲孙子去送送自己,已然是客气极了。
……
“小苟啊,我知道拜佛烧香,这缝尸点香…有什么讲究吗?”
苟不厌自在的蹦跳于义庄长厅的棺椁之间,言语呀呀:
“爷爷能从香相看出好多事哩,唔…我以后一定也行的!但有一点要省得,人怕三长两短,香怕两短一长。”
“两短一长会怎样?”
正说着,门口两双脚步声徐徐而近,隐约还听到粗厚的话音传来,扑面一个高瘦男人和黑面胖子推门而入。
二人皆着墨紫色的锦衣袍服,象是官府中人,同李砍打个照面便直行而过,熟门熟路的向义庄里屋走去。
走在头前,气色同苟家老小一般苍白的瘦高个回头盯了李砍一眼,随在他身后的黑胖子手搓着膀子,打起冷颤哼唧道:
“…阴呐,跟你师父屋子里一个劲儿…死了好多日,尸首怕是早烂透了吧…”
未得细听二人飘来的零星言语,苟不厌领着李砍出了义庄,一本正经的背起小手继续道:
“真要是两短一长,那这位客人定是有大凶险!连我爷爷怕是都不敢缝哩。”
“凶险?倒也没错,当时是真唬着我了…”
李砍暗自回想着那日初次行刑时的情景,死囚忽然由人变鬼的模样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不过既然这香最后也没真的烧成两短一长之相,估计同那犯人一样,只是看着骇人罢了。
“李大哥,你日后会再来吗?”
苟不厌没几分血色的小脸眼巴巴的望着李砍,话却支支吾吾,象是刚说完便后悔了。
“来!将来我砍头,你缝尸,咱哥俩合作愉快。”
李砍摸了摸小缝尸人的头顶,忽然明白阴门四业为何通气连枝的道理。
砍头缝尸、仵作验尸、若是再加之扎纸送殡,妥妥的阴间产业链……
事毕,归家一路,李砍先转北走再向南过定武门,这样同来时的路便合成一个“口”字,绕了玉京内城一圈。
临近延庆坊,南城兵马司后的水盆羊肉摊上远远飘来炖肉的香气,李砍被勾的步子磨蹭。
虽然没几刻便能到家吃晚食,但先垫巴两口…也不打紧!
这家凉州人摆的水盆羊摊能吃到正宗的“羊下脚”,用羊的内脏、头、蹄肉切成碎段,上面浮着一层油色,红绿点缀其间。
那红的是辣椒油,绿的是葱、香菜末,油色下面是乳白的鲜汤,膻腻被汤料中和的恰到好处,但又能保有下脚肉的独特风味,最是解馋。
而凉州的羊下脚里又会掺上于羊肺中灌煮的面水,待熟透后切成裸条,一碗下脚菜里有粮食有肉,干重力活的最是爱吃不过。
寻了张无人桌案,大马金刀的坐下,扫眼向摊子一圈望去,单看衣着背影,便能差不离知道食客点的是水盆羊肉还是下脚杂碎。
玉京老话讲“锦棉吃肉,麻葛馋杂”,曾经的李家子在吃食上半点不沾腥膻重口,生怕染了市井浊人的味道。
如今,真当百无禁忌。
“小哥,您的杂碎,慢吃哈!”
未等老板端上,李砍已经搓着筷子食指大动,稍拌了拌,正嗅着香气儿,脑中无端闪过一个瘦高的刀条脸模样。
正是那日斩了死囚“拍花子”后,从其记忆中所见的身影。
夹起的羊肝羊肚顿了顿,只道是今天在苟家义庄又见了拍花子的尸体,所以才心中有所回想,筷子又想继续往嘴子送,桌对面冷不丁坐下一人。
来人刀条脸、突眼珠,面相显老,瘦高无肉却又骨架宽大,裹着身青蓝的对襟袍衫,眼光幽幽的望着李砍:
“叼扰,同你打听个人,酉月十六,有个斩了犯人的刑部红差,可认得?”
“哦,就是我。”
李砍端着碗定定看了对面数息,平静道。
“这么巧啊,小兄弟,干红差银两不少吧,怎不吃点好羊肉,看,你碗里的下脚肉,都是臭的。”
李砍回神,筷头上夹的哪里是羊杂,一嘟噜黑长蛆虫挣扎着摆动扭缠,手一松,噼噼哒哒的落在碗里,同满碗耗子尾巴、虫豸烂肉混成团子。
再不见葱白红鲜的羊汤杂碎,只有墨绿色的汁水泡着说不尽的屙堵物,浓稠的恶臭味儿灌了满鼻。
刀条脸有些索然无味的叹了口气,手搓了搓鼻子,没两下鼻头泛起红,倒象是数九寒天里冻的红彤。
“…咳,戌月还未到,这天儿怎的寒了…”刀条脸紧了紧袍衫咕哝着,深深抖了个寒噤。
他只觉这股寒气不打别处来,自脚底板腾起,从心窝子窜上,身体没来由的忆起一股被遗忘许久的异样感觉。
李砍轻放下碗,眉下两颗大星瞪着桌对面的不速之客,丝丝缕缕的凶杀恶气溢出,一双眸子似乎藏入幽府,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