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砍本以为这方世界有超脱凡俗的力量存在,说不准人血馒头真有某种特殊效用。
但照洪大仓所讲,八成同前世一样,这东西归根到底还是市井老百姓以讹传讹的产物。
说是煞气能冲病驱邪,而死刑犯本就带煞,刽子手更是凶煞至极,这断首的腔头血便成了宝贝。
若说管用,全靠心理作用加之点运气。
偶有个别的,只是恰好吃了这东西后病症减轻,可但凡有一个转好的例子,都会被走投无路之人当作希望。
久而久之便成了某种“偏方”,又最终变得约定俗成。
而洪老大的“血钱生意”,不过是仗着手下有些干苦力的汉子,把老百姓自己拿馒头乱哄哄蘸人血的方式拢断并规矩起来,再去卖了银子。
“一切照旧吧。”
洪大仓如蒙大赦,见年轻的新任大刽子终于松口,又是嗷唠一嗓门的叩谢,还没拜下就被这位小爷连连摆手,请出了门。
紧走了几步,还没到巷口,又听身后响起年轻干脆的声音。
洪大仓脸色一苦,暗自叹气,回过身仍是讨好的笑面。
“洪老大留步,既然你手下有不少兄弟做事,还有点事儿想跟你打听打听。”
“不敢不敢,一声老洪便是看得起俺了,砍爷您问!但凡俺知道的,定与您掏干净的讲!”
一听不是银钱的问题,洪大仓心下大定,拍着胸脯应道。
“内城的极乐寺,你知道多少。”
李砍特意出了家门才打听这件事,他本打算等下个月“断屠”不必行刑的时候,再慢慢了解大极乐光明本寺的情况。
可三日前菜市口冒出的那个本密宗比丘,让李砍意识到与他性命相关的威胁,始终没有远离。
“砍爷…您要说那地方,俺们可接触的太少了,不象喜欢惑人散财搬石头的督神教,那大光明寺净是内城的贵人们喜欢去。”
“…只是去年俺手下有个年轻棒后生,接了趟送佛酒的活进去,不知怎得过了三天才回来,神不守舍的,看着瘦了一大圈,只念叨什么活菩萨,真极乐…嘿!转头便舍了家里残废的老父,入那寺里皈依了。”
洪大仓又絮絮叨叨的讲了那后生家中如何可怜,其父求人去寺里查找没有结果等事。
还说那大光明寺是真正灵验的地方,只是求佛颇有些门坎。
李砍心下计较着回了家,进了院,见李头刀坐在堂屋门坎上抽着烟杆,身前的包裹解开,里头灰乌一片,夹杂着若干银白亮斑。
“一百两。”
“哦?”
李砍一听,扬起眉头捡看着两枚二十两一颗,尚没有发乌的官铸银锭,和各种散碎的民铸元宝、银角,对于刽子红差的收入水平第一次有了直观概念。
玉京城普通四五口人家,二十两银子足够一年过活,若是外州城县则更低些。
一两银按这些年京城的米价能买两石,合三百八十斤,能买猪肉五十馀斤。
衙门最低等的柴薪皂吏一年工食银九两,这是正经职吏最低的水平,红差则是二十三两,算是吏里面最高的几种。
反倒官员明面上的俸禄很少,最低的从九品三十五两,到正一品大员年俸八百两。
但这是大离太祖皇帝的定制,后代没有明着改换,可陆续添了禄米、火炭、油香等等补贴,再加之其户下免税免役,单是官员的正经收入就很难厘清。
而这给红差的敬钱,照李头刀封刀前的价,一颗脑袋二钱银,杀头多时的年份也不过几百两。
秋刑这几日,李砍拢共斩了二十来个犯人,洪大仓为了赔礼便一口气送了百两银子,算是做事到位了。
李头刀见儿子颇为认真的把看着官铸的“螭龙锭”,半晌不语,终于忍不住道:“这拾血钱的怎怕成那样,嗬,砍爷!”
李砍听老头子的话声拿腔古怪,有些忍俊不禁。
“嗨…合著那洪大仓您也不认识啊?他生意差点做不成了,能不害怕么,您说过,‘断头刀’能刀斩不见血,断头不落头。”
“我识得他做甚,这么多年吃血馒头这口饭的不知换了许多茬,老子哪管谁是谁,到时候规矩递银子就成。”
“咳,你…的刀,真成了?”
“没成,但也差不多了。”
李砍没敢说自己跨过了刽子手一命,先入了二命【恶魄】,这一层命境恐怕至少要过“百人斩”才可能达成。
他接这差事才几天,没法解释。
老红差无言,手心蹭着腿面搓了搓,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拘束,但很快,变换的脸色被满颌乱须埋没。
晚饭桌上,李头刀扒拉净米粒放下碗,习惯的摸出烟杆,可不知怎得攥在手里不动,侧身想将烟杆递给李砍,又觉不妥,马上收了回来。
左瞅右瞧,这才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添上枚酒盅,满好一杯。
父子二人相视一眼,碰杯饮尽。
…………
刑部,死囚牢底。
凄幽的甬道漏下几行微光,渐行渐近的两双脚步声很轻,显的有些不真实。
一坑坑的牢舍里,零散又断断续续不得停的哀叫声,仿佛冬夜里哭嚎的白毛风,有一下没一下的闹得人心疯。
两双脚步皆着墨紫色纱绸锦衣袍服,行走飒飒。
上身短打束袖贴身利落,下摆颇长,裁有荷叶边,但毫不影响行动奔走。
一人身形细长,眼睛很亮但面色极苍白,病怏怏的像从未晒过太阳,行在黑黢黢的大牢中很显眼。
锦衣胸膛绣赤冠彩羽的金翎鸡,头顶束发冠与两手腕部的铁青色腕甲纹路质地象是一套,斜背着皮色黑亮的兜囊。
另一个黑面矮胖却不显臃肿,只是敦实有力。
胸口的饕餮则是用银线绣成,丝缕毕现,有一整件红铜色臂甲从左肩节节环咬着包覆到手腕,工艺十分精良。
腰胯两柄刀,一长一短,但型状怪异,又让人怀疑不是刀。
两个官差模样的男人刚行到死囚牢中央站定,甬道上方很快追下一连串急促的脚步。
为首的典狱吏一边疾步行着,一边慌忙将蹭手的污血帕子扔与身旁小吏,到近前,连连冲着二人的背影作揖告歉。
“行了行了,提二旬日前下狱的一个‘拍花子’,叫…叫什么来着?”
“谢小乙。”
白脸瘦高个提醒道。
“对,谢小乙,人呢?”
牢舍间静默数息,最终还是那领头的狱官低声应道:
“回,回两位候命官老爷的话,犯人…已经处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