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玉京外城,延庆坊,李家。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北方的仲秋月里,日头一旦落了便添几分寒凉。
可李砍跨了一只脚的入命武夫,天气热些冷些都不打紧,吃过晚食,院子里吹风正是舒服。
西角围起鸡圈的那一扇木栏,是老猴子最无法逾越的天堑,不是因为蹦不进去,而是任它再百般抓耳挠腮,那鸡只要在围栏里头,便是猴子眼里天大的规矩。
哪怕是木棍在地上划个圈,进不得就是进不得。
李砍嘬嘬牙花,弄出个响,老猴扭头见他招手,舍了鸡圈,颠颠的窜跳到近旁,乖适的任凭李砍摸索着脖颈的骨节,炸歪歪的毛都缩了起来。
原身记忆中,李头刀养这只老猴子十多年了,从不搭理李砍,任他拿吃的哄着嚷着,也不给撸一下毛。
可自从接了红差,砍过人头,白须老猴便侍他如李头刀一般。
“…傍门诸业里最百无禁忌的念头,不信鬼神不信因果…刽子手要悟的道理,原来就是四个字,百无禁忌。”
意识中不断放着玉白微光的书简上,已经有了浅淡的“刽子手一命【断头刀】”的字迹,就象武夫的一命境一样,虽未彻底成形,却也快了。
而玉简中关于【恶魄】的描述,其实也早已阐明了这条阴门行当脱离凡俗,进而超凡的关窍。
损阴德、折寿、砍头不能过九九否则不得好死、生子四体六根难全……
这些老百姓看待刽子红差所需要承担的“职业风险”刀嘴里只两个字:
扯卵!
都拿砍人头的活计当饭吃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一门杀人的营生,真论起来比屠夫还亏德行,天下间但凡是吃这碗饭的,面上再恶,走夜路听个怪响也不免心头犯堵。”
“…炮制一堆当红差的规矩,嘴上讲冤有头债有主,可说不准白天砍头夜里求佛,害!老头子说的没错,就算明明白白的讲清关窍,心头有碍,谁又能解呢?”
出神间,前世枪火的爆鸣,同今日断头刀斩下的破风声渐渐重叠。
李砍终于弄明白,为何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只斩了一个犯人便立马入了刽子手的命境。
实则是这方天地众生所有的一些知见障和心坎,对他而言先天便不存在。
曾经在法警队里的李阚就是个异数,死刑犯最后行刑的这一步本是队员们轮流负责,可没有人真的毫无心芥的做这份工作。
只有他在战场里滚过,又是个天生混不吝的性子,后来干脆把差事都揽了过来。
玉京城刽子李家,数代承袭红差,仅两条规矩,其一是当再抡不起那柄斩首大刀的时候,便可封刀。
说白了,岁数大了或是身子骨不成,也就该退休了。
至于不入命境的刽子手,则有“砍头不得过百”、“不磨刀”、“不回头”、行刑前使雄鸡血敷面请神等种种讲究。
家里人或是自己个儿但凡遇了些不好的事情,也都会暗暗归咎于干红差遭报应。
偌大的京城,只有刽子李家把这砍头的阴门活计一代代做满,又一代代传了下去。
“除了心神破障,恐怕处决犯人的数量也是关窍,算算在法院那些年枪决的,破百了吧?若是能算上当兵时候的,可就不止了…”
李砍放空的想着,意念又沉入玉简:
【恶魄】含一口凶杀恶气,可一定程度抵挡各色神通的控制或干扰,凡俗之人或是意志不坚的命境者都会被凶气所压迫。
“…也就是说刽子手这行的根本是蓄养凶杀气,有两层本事,一命境就是能集成一身气力,再就着这口杀气砍出威力脱凡的一刀。”
“二命境时则意志更加强大,能抵御精神控制和干扰,以及释放更加雄厚的凶杀恶气压制周遭生灵…”
“呵呵,恐惧光环啊。”
李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恶魄的能力,兀自便乐了。
正想再多试几刀,忽听啪啪两声轻响,门口传来叩环声,动静很轻,不敢用力似的。
他磨蹭着踢上布鞋去开门,叩门环的声音又微响两下,力道更小了。
“您哪位?”
非是李砍明知故问,只因罩血馒头生意的洪老大此时一身粗布短褂,全然和前两日在刑场看见的罗袍掌柜模样不同。
“大刽子老爷当面,小人姓洪,贱名大仓,是咱外城坊里带着脚夫棒棒们讨生活的,冒昧前来,您原谅,原谅…”
洪大仓衣褂子里鼓囊囊,不知是不是胸口揣的东西太沉,坠的他脑袋一个劲儿的冲地上点。
李砍让过身子,算是请他进来,随手带上院门。
李家小门小户,院子中央并没有玄关照壁,李头刀听声打堂屋出来,就见门口来了人。
未待他询问,那洪大仓倒是嗷唠一声,跳脚的叫了起来。
“哎呀!是,是刀爷!俺这油蒙了心肝的完蛋东西,竟然不识得刀爷家的公子呦。”
说着就冲脸上抡骼膊抽起耳光,动静又脆又亮。
“他哪个?”
李头刀拇指肚压着烟锅子,狐疑的望着李砍。
“罩血馒头生意的。”
话落,洪大仓噗通跪在地上,从怀里扯出个鼓囊囊的包裹,举过头顶。
“求求李刀爷,还有砍…砍爷饶过!俺是个猪夯的货,只想着刀爷封刀享福了,却不知新刽子是您家的人,这才差了砍爷的辛苦,求您抬抬手啊…”
不怪这拾血钱的如此作弄自己,李砍那一刀属于命境者的神异,不知道多少年没人再见识过,而平日里又何须这样的手段。
只是李头刀封刀,本该接手的另一个红差碰上吊诡的“拍花子”,差点把刽子手这行在老百姓眼里的威吓丢了干净,这才让洪大仓生了贪心。
李头刀翻了翻眼皮,懒得理会这姓洪的乱叫辈分,望向儿子的眼神却是更狐疑了。
手里不含糊,使烟杆挑起洪大仓的包裹掂了掂,环眼眯缝成线。
“悄,别嚎,今前儿你该是真不知道,都上了门便莫要装蒜,起来吧,倒是有点人脉,哪个与你提老子的?”
李头刀拿手抓上包裹又晃了晃,里头的银子碰的哗哗闷响:“算上你起初不懂规矩,也有些多了。”
“该的!应该的,只求后头的日子砍爷能松松手,不是俺老洪贪心挣钱,实在是多少人家等着这东西冲煞救命…”
洪大仓没太明白老红差前半句话,但不碍着他听懂对方已经满意了银钱的数儿。
人是站起来了,却比跪着没高几分。
李砍见老头子这回干脆只盯着自己,全然不再理会洪大仓,只得出声问道:
“你说血馒头能救命,到底是真是假,可有亲眼见过?”
“这…这咋个讲呢,您说有没有发了癔症痨病,吃了这东西后见好的,却有。”
“…可这里头又有多少是不顶事的,咱就不知道了,那病好的会四处说去,没好的,兴许也再讲不出口,只是老百姓都认,俺们也就遂着挣点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