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艺业超卓,道命即起…敬贺持简人破得【刽子手】二命之境…】
洪钟大吕,大乐煌煌。
恍惚间,望绵延山川起伏,海河倒卷倾复,沧海桑田天地变换,直至天穹尽头,灿灿星斗如颗颗巨瞳,漠然凝望着苍茫大地……
诸般幻影凝做一卷白玉书简,若干仿佛刻在李阚脑海中的古拙字迹浮现,又伴着意识里轰然乍现的一幕幕场景,不断交错闪回。
方才挥刀时,自胸口无端窜起的那股寒凉拔背的气息,也于七窍脏腑间流转着消隐不见。
暂时遗失的记忆和陌生的纷乱画面潮水般涌来,额角的青筋突突乱跳,李阚两手用力压着太阳穴,似乎这样才能缓解几分暴胀的头痛感。
…沿街小桌,阳光明媚,小锅米线配一个喜洲粑粑,没等嗞溜两口,斑烂虎头纹的花衬衫挡住了光线,抬头,黑黢黢的枪口。
枪声轰鸣,澄净的蓝天占据最后的视野,依稀可见炫彩流光,自目之尽头贯来,坠入眼底……
…魁悟的乱须老汉时而开口喝骂,时而长吁一叹……眉目温良的妇人满眼慈爱,倏然通红了眼框…
…一串儿黄白珠子浸入碗中清水,仰头饮下。
…面前的男人刀条脸、瘦高个,空着手扬起又虚劈而下,却有酸耳的鞭哨声嗖嗖作响,身上衣衫随即裂开口子,道道血痕炸起。
遥远的,嬉笑着重叠哼唱的怪异俗调,唧唧歪歪的在脑海间回响着…
“…哥哥滴把戏呦全是假,但冲妹子儿你的心呐!却一片子真…”
……………
“砍哥儿,砍哥儿?你的刀。”
走前头的牢差见他呆坐无神,矮下身子试探道。
两个牢差一前拖着刀柄,一后使麻绳缠吊着刀身进了差房,正是李阚方才行刑时所用。
这位刚把犯人头颅几乎劈碎的年轻红差,此刻一脸漠然的并不应声,大半张脸仍盖着黑黄的血痂,双眼木然的瞪着前方。
李阚斩了死囚“拍花子”那颗吊诡的人头,被脑中骤现的景象和凌乱记忆冲的意乱神迷,浑浑噩噩的下场离开,连刀都落在了刑台上。
出声的牢差不甚自在的咧了咧嘴,小心的将刀立在一旁,两人交换眼色,闭着气,麻溜的退出三班院的差房,轻掩上门。
只是今日这一刀,新任刽子手就在刑部衙门中立下凶威,令各班皂吏差人都惧了三分。
大伙儿还记得,上回负责处斩拍花子的那位行刑不成,最后失了心疯的瘆人模样。
有岁数大的老吏,提起年轻时刚当差那两年,刑部也偶有这样处斩不成的古怪事,倒也不都是行刑的红差发癫,就是阴差阳错的弄不死犯人。
那时候有个旁的衙门会把闹诡异的犯人领走,直到李砍的爹“断头李”回来做了大刽子,这才安分。
差房里彻底安静下来,李阚乱糟糟的脑子也终于理出几分条理,他摩挲着靠在桌案边的刀柄,舌头干的发苦。
“我这是被人一枪打死,结果还穿越了…李砍,李砍,这名字够神经…够有脾气的。”
李阚本是个现代华夏人,军伍家庭出身,爷爷、父亲都上过战场,高中毕业就入了伍,在边境上打过几次小仗,立过功。
因伤退伍后,转业分配到滇缅地区法院担任法警队长工作,本就曾有过多次杀敌经历,于是逐渐专责处决死刑犯人。
又干了七八年,枪毙了不少极恶罪犯,其中多数是毒犯。
“那个穿虎头花衬衫的…八成是冯翠的人。”
他仔细琢磨着生前最后的记忆,怀疑自己的死是被亲手执行枪决的女毒枭同伙报复。
至于其他的情境画面,绝大多数属于魂替原身李砍的记忆,两人的名字读音相近,干的行当又算是一路。
最后还有一小段陌生的记忆不知从何而来,可他本能觉得,和那个被斩首的死囚有关。
也自此刻起,“李阚”便成了李砍,再不分彼此。
“原主是怎么死的还得想想清楚,不太对劲…一家子祖上几辈都是刽子手,妈的,比我还凶。”
咕,咕噜…
午时早过,肚子里乱窜的饥饿感扯拽着李砍回过神,甚至压过心头刚砍落人头的不适。
起身捧起盆里的净水搓着脸,细细去了满面已经发硬的血痂,抄过桌边的刀柄,这才认真打量起这柄李家祖辈传下来的断头刀。
近四尺长的刀身,足一尺的刀柄,似一体锻成,象极了斩马刀的刀型,但更宽更厚。
另嵌巴掌大的四方刀镡不知是什么料子所制,深黑的仿佛是凝固的血块。
看刚才两名差役拖刀送来的吃力模样,这柄快一人长的大刀该是十分沉重,但李砍握在掌间,只觉得压手。
使布裹起刀面,扛在肩头,李砍便循着融汇后的记忆向李家走去。
…………
昭武二十三年。
大离王朝定鼎神州已近四百载,自昭武帝登基后平内攘外,又被誉为王朝中兴之盛世,京师玉京号称天下第一繁华瑰丽之城。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出了衙门,眼未见街景,耳中已是喧嚣骡马。
到底是数百年的都城,坊道旁的榆、槐、桐、柳皆一人环抱不住,入秋许久,仍是“远近楼台空翠里,往来车马绿阴中”。
六尺多高的汉子扛着大刀招摇过市,顾盼行走间,如虎踱林,难免惹得一路目光。扎眼的红差服染着血渍还未换下,更令人惊惧,嚷嚷闹市中穿行反倒畅通无阻。
可过了内外城的城门,市景顿时两样。
零星的茶楼酒肆招揽生意的热情明显不高,街上行人面孔也多有菜色,乞丐伏巷喝风,一幅不指望讨到银钱的模样。
按说天地变幻魂入异世,该是对一切映入眼帘的事物充满新奇,可他偏又吸收了原主的记忆感触,对周遭世界有种异样的熟悉且陌生。
心中有事,李砍路上也没有多做停留,大步急行。
李家家境还算殷实,红差这行当虽属贱役,但收入着实不低,尤其是各种“敬钱”可观。
家住的延庆坊是外城人丁最多,最鱼龙混杂的住民区,既有祖辈都是京城人,也有外地入京后来购置、租贷房产的。
至于干的行当多是小商小贩、吏员差役和百工技业。
街坊口总有几个老头凑一桌喝茶闲扯,远远见李砍走来,忙戏谑的彼此怼搡,才扬起调门,却瞅见李家小子半身的污血,齐齐的咽了口风。
李砍目不斜视,向里朝东,拐两拐,入了把头的一进四合小院。
院落颇宽敞,有一片用来打熬身体的练功场面,靠西厢房栽了一棵大槐树,周围圈着七八只肥鸡,东角还有一口青石圆岸的老井。
鸡舍篱笆外蹲了只肥肥的老猴,下巴白花花的毛像胡须似的,盯着鶤鸡的眼神有些古怪。
李母沉氏正在灶房低头忙活,可能是蒸了馍,支起的窗子里白气腾腾,隐隐只见个忙碌轮廓。
李砍站在院里张了张嘴,那声“娘”没有喊出口,低头快走两步,径直入了自己房间。
倒是老猴歪头瞅了瞅,没叫唤,继续盯着鸡圈。
屋子内陈设全然不象是贱役红差的子弟,除了床榻,唯有一张书桌。笔墨齐全,旁侧摞着齐桌高的书册,俨然是个读书人的房间。
李砍随意拨弄翻看了几本,都是走科举、考功名要读的四书五经、八股策论和圣贤经义。
许是少时在心中种下过什么沉疴,曾经的李砍满腹读书取功名的心思,一心向往儒门士子的风流体面,常常暗自用功。
这样向学的孩子放在书香儒户才是个宝贝,可大离纲常理教极为严苛,贱业贱役贱籍,皆不得科举。
于是如刽子红差这样的行当大多代代家传,打从娘胎撂地,便与读书取士绝了干系。
翻看书册,李砍忽然记起斩落死囚头颅时,脑海里还浮现过数段古朴文本。方才因被各种涌起的记忆画面冲击,只是将那些古文当作了其中一部分。
此刻念头升起,意识间陡然升起一卷闪铄着氤氲柔光的书简,白玉为简金丝做线,上篆四个古拙字样,如鸟似蛇,却是认不得。
“这是……金手指!系统?”
眼皮眨巴几下,李砍兴奋的坐上床铺,仰卧着闭起双目,仔细“翻看”起来。
玉简随心念徐徐展开,一字字自上而下,并非简封的鸟兽篆文,而是熟悉的汉字,先写着——
【杀道人阶——刽子手艺业二命之境:恶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