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个同样寒冷彻骨的清晨。
君莫问从冰冷的土炕上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睡在身边的妹妹。
摸了个空。
土炕的另一边,只剩下冰冷的草蓆和空荡荡的位置。
妹妹莫失那件小小的、打著补丁的破袄,也不见了踪影。
“娘——妹妹呢?”
君莫问的声音带著刚睡醒的沙哑和茫然。
念心背对著他,正僂著身体在冰冷的灶膛前,试图点燃最后一点潮湿的柴草。
她的动作僵硬而迟缓,听到儿子的问话,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过了许久,久到君莫问以为娘没听见,准备再问时,念心没有回头道:
“饿急了—跑了—”
灶间昏暗得如同黑夜,即使外面是白昼,也只有灶膛口那点隨时可能熄灭的火光,勉强照亮她佝僂的背影。
念心佝僂著背,在冰冷的灶台前忙碌了很久。
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粗陶碗碗里盛著大半碗浑浊的、微微冒著热气的汤水。
汤麵上,漂浮著几片薄薄的、形状不明的肉块。
她把碗端到蜷缩在墙角草堆里的君莫问面前,递给他。
她的脸完全隱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隱约可见。
“快吃,莫问。”
那碗汤散发出的腥气,夹杂著一种令人不適的古怪感觉,直衝鼻腔。
然而,那汤麵上漂浮著的几星油,却带著无法抗拒的致命诱惑。
君莫问本能地吞咽了一下千涩的喉咙。
飢饿的绞痛感早已超越了一切理智。
念心死死地盯著儿子,盯著他因为吞咽动作而上下滚动的喉结。
灶房里瀰漫著一种近乎令人室息的空气。
就在这死寂中,君莫问眼角的余光,猛然警见娘亲紧抿的嘴角,僵硬地向上撕扯开一道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道凝固在绝望深渊的裂痕。
剎那间,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比屋外的风雪更刺骨,瞬间住了君莫问的心臟。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从指尖一直凉到骨髓深处。
更冷、更漫长的冬天,终於露出了它最狞的獠牙。
无休止的寒风如同鬼哭,撕扯著茅草屋的每一处缝隙。
地面很快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末。
念心將家中仅存的、所有能称之为“御寒”的东西取出。
一几块破得不成形的烂布头,一件早已失去韧性的破旧蓑衣。
甚至,她从墙角那个隱蔽的、官兵搜查时侥倖遗漏的墙洞里,掏出了那袋用生命守护下来的发黑的谷。
然后,她近乎偏执地,一层又一层,將这些破烂的缠裹在君莫问早枯骨般的身体上。
破布缠住他的手脚和躯干,秋谷袋子塞在他胸前背后,蓑衣披在最外面。
他被包裹得像一个臃肿的稻草人。
最后,她將他推到了墙角一个早已冻得硬邦邦的泥坑里。
那里是屋內唯一勉强能避开穿堂风的角落。
她又在泥坑周围,堆起能找到的所有枯枝败叶,像筑巢的鸟,为他抵挡最后一丝酷寒。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迟疑地蹲下身,伸出那只冰凉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手,颤抖著摸了摸儿子深陷的脸颊。
一股难以抗拒的睏倦感,瞬间住了君莫问的意识,拉扯著他不断向下沉沦。
寒冷和飢饿带来的尖锐痛楚,在这股沉沦的力量面前,似乎真的远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他听到一声嘆息:
“娘的尸体—別让他人捡去了—
林慕玄的意识,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静静地悬浮在这片被绝望的寒冬。
他看著墙角那个被枯枝败叶半掩埋著的小小身影。
他看著念心做完那一切后,如同耗尽最后一丝烛火的残灯,悄无声息地滑倒在冰冷的地上,蜷缩著再无声息。
他曾无数次试图去干涉。
他想捲起一股暖风驱散严寒,想幻化出一袋粮食放在灶边,甚至想用无形的力量托起那个倒下的女人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的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是过去,是被时光长河冲刷后凝固的琥珀,是魔君命运轨跡上早已刻下的印记。
他只是一个被道果碎片强行拉入此地的看客,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十几天。
时间在这片冰封的绝望之地失去了意义。
风雪似乎小了些。
茅草屋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大半,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坟莹。
墙角那个小小的、被掩埋的雪堆,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覆盖的枯枝败叶被顶开了一点缝隙。
一张苍白瘦削、几乎不成人形的小脸露了出来。
君莫问的眼晴空洞地睁著,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焦距。
他感觉不到寒冷一一身体早已麻木。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一一世界一片死寂。
他闻不到任何气味一一只有不绝的虚无,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娘亲拋弃在这冰冷的坟墓里等死。
就在这时,覆盖著他的积雪,被人轻柔地拂开了。
一张脸,缓缓地靠近了他。
是阿娘。
但文不是他记忆中的阿娘。
她的脸上,带著一种近乎诡异的、超脱了所有痛苦的平静祥和。
然而,在那深陷的眼窝周围,浓重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气,正丝丝缕缕地瀰漫开来,像活物般蠕动著。
她像是一切不安和污秽的融合,用那双同样被黑气繚绕的手,捧起君莫问毫无知觉的脸颊。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著:
“吃吧孩子—让阿娘成为你的一部分“
君莫问那早已被冻僵、迟钝得如同朽木的感官,本能的想排斥,
但他最后还是张开了嘴。
他只感觉到,肚子里除了冰冷的雪水,似乎真的多出了一点別的东西。
“—娘—”一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音节,从他冻裂的嘴唇间溢出,“—这里—好冷啊
大雪,无声地覆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