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波澜,经久不息。堂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几位老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在急速地思考,衡量,试图将这超越时代的蓝图与现实的土壤相结合。
良久,软榻上的周逵,那苍老枯槁的手微微颤抖着,试图抬起。许棠见状,轻轻扶了他一把。周逵浑浊的眼中竟泛起泪光,率先支持钱镠的构想。
“主公……老朽……老朽……”他声音哽咽,努力平复着气息,“空活八十载,历经数朝,自认阅尽典章……今日方知,何为……新朝气象!此非修补前朝弊政,此乃……重开天地,再立规矩啊!”
他奋力提高声音,虽微弱却清晰:“那些……那些觉得不妥,心有疑虑之人……非为蠢笨,实乃……眼界未开!主公不必忧心,此乃……阳谋!以煌煌大势碾压陈规,以万民福祉瓦解私心……此等洪流,几颗路边石子,安能阻挡?老朽……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说罢,他仿佛用尽了力气,靠在榻上,胸口起伏,脸上却带着无比满足和安详的笑容。许棠紧紧握着他的手,重重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振深吸一口气,率先从文臣席上站起,对着钱镠深深一揖,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与兴奋。
“大王!臣……茅塞顿开!先前只觉大王军制、政制已臻化境,然心中仍有一丝隐忧,便是如何确保这套制度能源源不断产生活力,而非僵化。今日听闻‘匠品’之设与‘由匠入官’之途,方才豁然开朗!大王此举,是为我朝注入了 ‘求真务实、精益求精’之魂!自此,天下英才,无论文武,无论匠作,皆有其晋升之阶,报国之门!此乃聚拢天下智、力于一体的大手笔,绝非任何旧势力所能抗衡。臣断言,此制推行,初或有杂音,然十年之内,必使我朝国力蒸蒸日上,远迈汉唐!”
皮日休、沈崧、屠环智、王荒等也纷纷表态支持。
“大王,臣等掌管地方、仓廪多年,深知吏治之弊,多起于权责不清,或上升无门而致贪墨。今大王将财政、人事权力拆分得如此清晰,又大开技术晋升之门,实乃从根源上杜绝隐患。臣等必竭尽全力,推行新制!”
一直沉默的罗隐,此刻缓缓睁开眼,他轻咳一声,用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沧桑和讥诮,此刻却满是感慨的语调说道: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大王今日之所为,非止‘维新’,实为 ‘创世’ 。以制度代人情,以法理代权术,以实学代清谈,以百工之巧技补天地之不足……此非一路之变革,乃文明之转向。老朽残年,能得见于此,幸甚至哉!大王放心,史笔如铁,然亦如镜,今日之议,后世当知,光化四年冬,升州城内,实乃华夏又一纪元之始也!”
钱镠听着众人的反应,看着从耄耋老臣到沙场宿将眼中燃起的火焰,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他铺垫了二十多年,潜移默化,培植心腹,更替思想,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好!”钱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可置疑的决断力量,传遍议事堂的每个角落。
“既然诸君皆认为此路可行,那便以此为新朝之基!孤知道,前路必有坎坷,旧有之利益、迂腐之观念,或会如石子般试图阻拦。然——”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语气陡然变得铿锵激昂,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
“孤,即是洪流!尔等,即是洪流!这天下思定、思安、思强之兆民,即是洪流!时代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些许石子,徒增浪花尔!”
“即日起,以此《军政总纲》、《政务新制》、《匠品定例》为蓝本,草拟新朝典章!待来年正月,孤正位之时,便是这新天新地,正式开启之日!”
“臣等遵旨!愿随大王,开创万世太平!”
山呼之声,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冲出议事堂,直上云霄。
钱镠关于军、政、匠三套体系的宏大构想,已在堂内回荡许久。
他知道,火候到了。
“诸卿,”钱镠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新朝之骨血,军政之架构,今日已交付于诸君共鉴。”
他目光扫过全场,将每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然,骨架既立,需有其名;大厦将成,需定其向。近来,劝进之声不绝,言当改元正位,以安天下。有人言,当承‘吴’之旧号;有人言,当效‘周’之古礼。”
他微微停顿,看到有人欲出列附和,却轻轻抬手止住。
“这些,孤都思虑过。”钱镠缓缓起身,再次走向那幅巨大的帝国舆图,他的手指轻柔地拂过上面的山川河流,仿佛在触摸这片即将被他赋予新生命的土地。
“但,当孤看着这片山河,想着我们方才议定的,那旨在永绝内患、激发民力、追求精技的崭新制度……一个‘吴’字,显得何其局促!一个‘周’字,虽显仁德,却难掩其守成之态,承载不起我等破旧立新之志。”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话语中的力量却在层层递进。群臣屏息,知道更为关键的内容即将到来。
“我们废除了足以导致藩镇割据的旧军制,我们拆分了一部独大的财政人事之权,我们甚至给予了工匠前所未有的地位与前途……”钱镠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视众人,“我们做了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在这江南一隅,关起门来,做一个更大号的、更精致的‘王国’吗?”
“不!”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震得众人心旌摇曳。
“孤要的,是一个能配得上这套新制度的、前所未有的江山!”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几个关键的位置,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气魄:
“看这里!长安!它不应再是那个屡遭兵燹、封闭自守的旧都,它将是我们的利剑锋镝,指向西域,让丝路驼铃再次响彻万里黄沙,让汉唐风华在我辈手中重现,使之成为经略西陲、沟通外域的基石!”
“看这里!幽州!它不应只是防御北虏的边关重镇,它将是我们的坚盾甲胄,镇抚草原,纳游牧之勇力入华夏之版图,化干戈为玉帛,以此地为支点,永定北疆,开创胡汉一家的真正太平!”
“看这里!广州!它不应仅是收取市舶之利的富庶之地,它将是我们的云帆巨舟,劈波斩浪,贯通南洋西洋,纳万邦之珍宝,汇四海之奇技,使日月所照之海域,皆为我华夏商旅通途!”
“而这里,我们的根基所在,升州!它便是新朝之核心,总揽四方,汇聚天下之气运,成为这新帝国政令所出、文明鼎盛之心脏!”
“故孤欲立四京:北京幽州、西都长安、南京广州、东都神京(升州),四京并立,拱卫神州,辐辏天下!这,才是配得上我等新政的格局!这,才是孤心中,中央帝国该有的气象!”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比军政改革更为宏大的地理与政治构想彻底震撼了。
钱镠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知道这构想需要时间沉淀。他不再多言,回到案前,提笔,挥毫。
那坚定的笔触划过绢帛,也仿佛划过了时代的界限。他举起那幅字,展示给所有人看——“大夏”!
“唐季以来,天下分崩,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已逾百载!”钱镠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堂内轰然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之一统,非为一姓之私,实为华夏文明之浴火重生!夏者,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 孤要立的,便是这样一个至大至刚、海纳百川、文华武德皆迈越前古的——大夏!”
“即以 ‘至德’ 为年号!至德者,德之至也,无以复加!孤要这‘大夏至德’之世,不仅兵甲强盛、府库充盈,更要教化昌明,四夷宾服,德泽广被!”
“这便是孤的决断。”钱镠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如同基石落下,“立国‘大夏’,建元‘至德’,定鼎四京! 以此为新朝之始,开万世之基业!”
这一次,不再需要任何引导。以李振、罗隐为首,所有文武大臣,包括榻上激动的周逵,皆心悦诚服,由衷地躬身拜下,那汇聚而成的声浪,充满了对新时代的憧憬与信念:
“臣等谨遵圣谕!陛下万岁!大夏万年!”